原来桓景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潼关,先前那些刘曜进攻箕关的假消息,也是他处心积虑让刘遐和唐泰斯以不同的途径送到潼关关城中的。
而之所以先前呼延晏一直没有注意到山坡上的伏军,则是因为这支万余人的伏军是趁着夜色,分三日布置在山坡上的。这些天山坡上埋伏的晋军只能吃干粮,储备的水袋也不多,桓宣派人夜间向山坡上偷偷补给,这才勉强供应上。
在山上憋了几日的新军终于捱到了战时,自是个个争先。在击溃了呼延晏本人的反冲锋之后,新军将士顺势冲向河岸,将河滩上的匈奴军截成数段,直往河水里逼。
呼延部匈奴军又是惊恐又是无助,明明昨日呼延司空还胜券在握,今日如何会遭到如此惨败?惊慌之下,更无人组织防守。
他们要么聚拢在一起,变成新军弓弩齐射的靶子;要么被人群推搡着向黄河退却,哪怕其中绝大部分士兵并不会游泳。不一会儿,河滩上的泥土已经浸润了红色,而河水中则遍是浮尸。
见时机已到,陈昭之在桓景的命令下,骑上战马沿河岸往来驰骋,一边手上举着呼延晏的头,一边口中大呼:
“呼延晏已死,汝等何不脱去盔甲早降?丢下武器,举手者不杀!”
在呼延晏被斩杀之后,这些匈奴普通军士早就没了指挥,听闻可以投降,纷纷丢下戈矛,跪在地上听任处置。少数负隅顽抗者,则被弩手迅速解决。
不过一刻工夫,河滩上的匈奴军队被尽数歼灭,除了晋军大营旁呼延朗的亲卫。
晋军大营火光渐渐熄灭,大营东面桓宣的矛阵步步向前紧逼,而大营西面的匈奴军主力已经失去消息。呼延朗领着刚刚聚拢过来匈奴残军,望着这副光景,明白大势已去了。
“诸位叔伯,可降乎?”他决计投降,但先得征得呼延部诸位叔伯的同意。
“呼延部世代忠于大单于,怎可投降?”
一个呼延部老贵族刚刚正向呼延朗苦劝,结果背后一支箭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喉咙。呼延朗本能地以盾牌覆盖于头上,顿时簌簌几支箭插在了盾牌上。
“前方是贼军大将所在,大家快上!”西面传来了司州军士的呼喊。
“不要畏惧余火!向前进十步。”东面桓宣的矛阵步步为营。
眼见四周仅剩数百军士,都是呼延部自家族人,这些人若是全数战死,那么呼延部也就不再存在了。想到这里,呼延朗绝望地大喊:“桓刺史,我们呼延部愿投降!听任处置!听任处置!”
新军前进的步伐停下了。过了须臾,军阵中传来一声低吼:
“全军跪下!扔去刀剑戈矛!”
呼延朗听到这个声音,腿一软,膝盖便撞在脚下的泥土上。见主帅已死,主帅的儿子选择投降,呼延部的精锐亲兵也只好纷纷扔去武器,跟着跪下。
“我们已经跪下了,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么?做牛做马都可以!”呼延朗言辞极尽谦卑,虽然呼延部众人嫌恶他的对待杀父仇人的态度,然而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嫌恶,一时鸦雀无声。
晋军阵中闪出一匹青马,上面一员将领,正是桓景,他冷冷道:
“不需做牛做马!只是需做晋人!”
呼延部亲卫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桓景在马上拔刀出鞘,向下虚砍第一刀:
“第一,作为晋人,皆需束发右衽,说晋人言语!”
“可以可以”,呼延朗满口答应,这无非是服饰发型这种形式而已,只要能够求生,做晋人装束,又有何难?至于晋人言语,呼延部习中原文化已久,大多会说晋人话,反而匈奴话忘得差不多了,只知起个名字——这个亦不难。
桓景接着横向划出一刀:“第二,我们司州晋人并无贵贱之分,汝等降后,并无贱籍,然而亦无贵籍。不得养部曲,蓄宗族。宗族需打散至各军府,从小卒做起!”
跪在地上的呼延部亲兵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匈奴四大姓之首的呼延部就此被打散,再也没有组织军队的可能了。从前高贵的匈奴军官,要么卸甲归田,要么在晋军中做个最底层的小兵。
可是眼前就是生与死的选择,哪儿还有谈条件的空间呢?交谈片刻,终于由呼延朗做主答应了:
“只要保留呼延姓氏,我们可以打散宗族,加入司州军!”
“谅在尔等是归义侯之后第一个投降的匈奴部族,又是匈奴大姓,就准了!以后归降的匈奴人,可没这么好运了,都得改晋人姓氏!”
“不过还有一个要求”,桓景又朝着空中劈出了第三刀:“第三,尔等既为晋人,亦需纳个投名状。如今潼关未开,需要尔等为我军叫门!”
历来潼关之战,只要关外胜负已决,那么攻破关城就没有悬念了。可是桓景还是坚持让呼延部叫开城门,目的除了测试这些投降军士的忠诚,也是为了让呼延部彻底与过去割裂,在刘曜不可能再信任他们。
之前两个条件答应下来,呼延部已经彻底失去了底线。这次没有什么争论了,呼延朗和部下用眼神对了对,就立刻答应道:
“这个好商量,待刺史受降之后,我就去为刺史去潼关叫门!既然要做晋人,怎可不为大晋效力呢?”
桓景一笑,这小子倒是挺识大体:“听说你是呼延司空的儿子?”
“小的正是逆臣呼延晏的长子呼延朗”,呼延朗再次下拜,犹豫片刻说出一个请求:“请桓刺史将父亲尸体及首级还给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圣朝以孝治天下,自然会归还你父亲尸首”,桓景笑道:“你如此孝顺,倒确实像个晋人了。”
呼延朗闻言长跪谢恩,随后剩余的呼延部匈奴人,无论老少,都开始被新军收编。
看着脱下盔甲,排队领取右衽服饰的呼延部匈奴军士,桓景不禁感慨,这算是自己成功收编的第一批异族。
呼延这个姓氏在旧时空已经是汉人姓氏了,后世还有过呼延赞这种抗辽名将,和呼延灼这种有着真实原型的虚构人物。桓景之所以没有灭掉呼延部,也没有逼迫他们改姓,确实有些情怀的成分在。
但更重要的,还是为其他异族做个表率——毕竟关中不比司州,虽然不处在四战之地,但却有华夷之辩这个大问题。
自从汉末以来,由于中原人口剧减,接下来的魏晋两代不断“招抚五胡”。不过百年之内,内迁的异族就多达百万之众。其中多居关中、并州、河北三地。
尤其是关中,在先前几次羌乱,加上刘曜两次攻破长安,擒杀一任天子两任南阳王之后,晋人死的死、逃的逃,在关中形成了“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的局面。
更麻烦的是,这过半的异族之中,成分还极其杂糅,互相不对付。比如匈奴人素来歧视其他杂胡,而土着羌人则和后来从西南迁至西北的氐人互相仇杀,又互相影响了百余年。其中是非曲直,实在难以理清。
桓景思考了数日,翻阅了张华留下的关中档案,稍稍有些眉目,然而还是不很清楚。大概也只有入关之后,才能彻底想明白。
正当桓景思虑再三之际,远处传来了呼延朗叫门的声音:
“潼关的守军们,我们都是呼延家的兄弟!如今我们主力已经被灭了,若是不想呼延家被灭族,就投降吧。桓刺史说了开城不杀!”
城中足足等了一刻,并无回应。正当桓景准备找人商议攻城之际,城头吊桥终于缓缓放下了。
新军列队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