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的第二天,桓景和新军几个军府的将领谋臣,加上羊献容与游子远,来到未央宫旧址,仓池中央的渐台上,以摒去众人。他们商议的主题,如何重建关中以及应对刘曜接下来的反击。
“先前足下进军潼关时,我就写信给凉州的张寔和上邽的陈安,想必他们不久就将派信使前来回复。”
在桓景的示意下,羊献容率先描述了先前致信求救四方的行动。众人点头皆称是,这些算是大家事先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使君需要注意,这两路援军各有各的问题。”
羊献容眉峰微蹙,桓景感觉好像被亲妈盯着一样。也是,按辈分来算,羊献容算是自己长辈,她女儿可是已经嫁给弟弟四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羊献容此时亦不过三十四五岁,虽然在这个时空已经算是中年妇人,然而比王雍容还是稍稍年轻一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面对这个体态丰盈,异香逼人的熟女,桓景心中竟然微微一荡。
想什么呢!他赶紧咳嗽一声,将思绪拉回到当下:
“咳咳。那么有何问题呢?”
“凉州地方偏远,军队要很久才能到达长安,而且张寔性情谨慎,一定要在使君拿下长安之后方才派兵前来。我军必须能够撑到凉州大军来援的时候。”
“凉州地方偏僻,大军往返一趟不易”,桓景颔首道:“所以张刺史谨慎处事也是应当的。那么陈安和他的氐羌部众呢?他们又有什么问题呢?”
羊献容身子前倾,向桓景又移近了一点:“使君的弟弟与我女儿联姻,而我女儿又是琅琊王的长女。所以,在世人眼里,使君应该是琅琊王的人吧。”
“不错。”
“而陈安的部众,向来忠于南阳王。虽然同属晋室,两王却是死敌。”她声音透着高贵的气质,大概也只有前皇后,才能如此俯瞰南阳王和琅琊王:“如今南阳王已死且无子,琅琊王则进位为天子,胜负已分。然而难保陈安只愿做唇齿之援,而不愿真心服从使君。”
“无妨,关中事务纷繁,先共御外侮,而后处理内部秩序。”
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来处理陈安的部众,陈安的部下成分混杂,他本人都未必能约束好,自己就不要擅自去挑起争端,眼下还是对付刘曜要紧。
“幸甚”,羊献容微微鞠躬,浅浅一笑:“若有此等胸怀,使君必能安定关中,此关中百姓之幸也。”
“不过刘曜呢?殿下应该和他还有书信往来吧?”桓景关心的,还是刘曜的行动。
这时,羊献容眼神微微闪烁,绛唇紧闭,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语出惊人:
“至于刘曜,我已写信给刘曜,要他前来救援长安!”
此言既出,果然一座皆惊。将领中如陈昭之这种出身行伍的粗莽之辈,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桓宣则紧紧地握了一下剑柄,来缓解紧张的情绪。卞壸向羊献容怒目而对,而温峤则是稍稍一愣,突然也邪魅一笑。
“刘曜是我军的敌人,这样主动招敌,未免有些不妥吧?”
桓景自己心中更多的是奇怪,他心里清楚,羊献容的命门是女儿。女儿既然选择死心塌地的跟从新军,那么羊献容的立场也就一定不会有问题。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个聪明女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或多或少被自己的言语惊吓到,羊献容颇有些得意,等到桓景亲自发问,这才缓缓地说:
“平阳是坚城,刘曜虽然坐拥六万人马,但是要攻取平阳还是需要一定时间,没有一个月,绝对拿不下来。而平阳又是必取的,毕竟若是不拿下平阳,那么刘曜这个天子得位不正,后方又出了问题,搞不好军中会要兵变。
“所以我们并不需要担心刘曜迅速回援。”
“可如果刘曜真的回援呢?”卞壸厉声质问:“殿下该当何罪?”
“那么长安已失,他军心不稳,军中又缺乏补给,河东军还未必和他一条心。只要我军坚壁清野,他的军队见他平阳城都拿不下,又怎么能拿下使君守的长安呢?这样这些纠合而成的部众自然会离散,不必忧虑。”
“卞长史请先听完”,桓景出言喝止卞壸:“殿下还没有说为何致信刘曜回援。若是刘曜没有立刻回援的意思,那么殿下为何要致信呢?”
“因为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刘曜在攻破平阳之后的选择。”羊献容从容地说:“在攻破平阳之后,刘曜有了立足之地,要么重新进攻长安,与使君决战。要么就乘虚而攻箕关,直指洛阳,将使君的后方彻底摧毁。使君更希望他选择那一条路呢?”
“那当然是希望刘曜进攻长安,一个月以后,陈安的军队必定到了,凉州的军队说不定也在路上,到时候我们确实做好了决战的准备。反观洛阳,守备空虚,凭桓彝那些人是肯定抵挡不住刘曜的。”
“使君果然聪明”,羊献容笑道,露出了两个酒窝:“我之所以写密信给刘曜求救,就是为了让他以为我心里还向着他。这样的话,在长安还是洛阳之间,他一定会选择我所在的长安。”
除了早已想明白此中关节的温峤之外,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羊献容靠着给刘曜写求救信,将刘曜不自觉地向对晋军有利的战场上引。刘曜虽然是匈奴最为强力的猛将,却被一个女人如此玩弄于鼓掌之间。
桓景一时有些发怔,要是母亲在身旁就好了,只有那种在世家大族中浸淫了半辈子的女子,才能明白对方的心计。哪怕是燕燕或许也不能猜透羊献容的心思,毕竟燕燕从小是跟着张华长大,后来又在八王之乱中经历家族衰败,坚强狠辣有余,可在心计层面,估计不是羊献容的对手。
“不过说到这个,本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趁着这个机会,羊献容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殿下请说。”
“本宫和刘曜相处的这五年里,育有两个儿子,请使君派人保护好他们。
“这是刘曜的骨肉,只要他们尚在,在攻破平阳后,刘曜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赶赴关中。使君可以花这一个月布置好长安周边的部分,到时候静待刘曜落入陷阱即可。”
桓景心中暗想,说不定这是羊献容的一点私心。然而既然这么请求了,于公也还算有理,桓景也就答应下来。
羊献容这边的情报已毕,接着是游子远和众人商议如何拆分长安守军的事情。桓景早有计划,先前靠在司州吸收流民入伍,新军已经建立起一整套吸纳新兵的体系。
比如最一般的流民,就直接分给基层伍长十长参与训练,晚上则学习识字。而若是识文断字,有领兵打仗经验的人才,就可以先从伍长做起,优秀者可以一开始就做百夫长。至于先前就有职位者,多是在同等级别下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视情况任命,
比如刘遐,刚刚加入新军时,因为先前在邵续那里的经历已经不作数了,只是个识文断字的流民,就被桓景任命为亲兵伍长。后来又在灭蝗和潼关之战中他两次立功,已经迅速连升两级,成为了管理三四个百人队的营长了。
又比如和刘遐同时从河北回来的流民头子李头,桓景是按照其管理人数,将有数千人的流民都算在内的,于是将李头又平调去旅级观察战事。而新军经过数次扩编,到了这次潼关之战,李头已经正式地带着一旅之师作战了。
当然,现在扩编后的新军,一个军府下下辖数旅,所以李头还没有到和众将议事的层级。
只是和游子远介绍这一套军制时,还得从头开始,不过好在他天性聪明,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新军的架构。对于让自己的属下从伍长百夫长干起,或者只做个观察的闲职,也并无异议。他只是不断地提出问题,毕竟这一套体制对于他实在是太新鲜了。
正当众人讨论正酣之际,突然有一艘小舟,从未央宫方向驶来湖心渐台。
“先前我说过,若是没有要紧事情,不要打扰我们商议”,桓景暗忖:“这必然是有要紧的消息来了。”
传令兵走下小舟,急忙跨步走向众人:
“祖公来信了。”
桓景赶紧接过传令兵手中的竹筒,迅速地拆出帛书,展开略略一读,不禁大喜:
“大家听好了,祖公来信报捷。豫兖军又一次收复了邺城、邯郸一带,石勒遁逃蓟城,连襄国都不敢久待,只是让石虎留守,现在祖公已经在襄国城下准备攻城了!
“还有徐州军在青州也进展顺利,蔡豹和苏峻已经兵临广固城下。也不知道曹嶷是否要效法当初泰山郡的徐龛投降?”
话虽这么说,桓景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曹嶷本来是个怂货,到还好理解;可石勒这次表现得如此之怂,可不像他的风格,确实是反常之至。而豫兖后方补给的事情,祖逖则是一点都没有提及,也不知道是无事发生,还是不希望让自己担心。
而襄国、广固,是石勒和曹嶷各自经营许久的坚城。顿兵坚城下,这是兵家大忌,祖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应该会立刻攻城,只是攻城的伤亡恐怕也不会小,来信并未报知这些困难。
众人都在欢呼胜利之时,桓景背过身去,悄悄叹了口气,随即将传令兵拉到一旁:
“找个文笔好的,比如殷羡,让他迅速起草一封信,告知祖公,一定要警惕后方。该适可而止的时候,就不要冒进。”
传令兵领了口信,正欲乘上小舟离开。桓景想到了什么,又把他拉到一旁:
“对了,还有要祖公一定记住,石勒不是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