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不是等闲之辈,不可轻敌。”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站在襄国的城墙下,面对建议绕开襄国坚城,收略河北各地的郗鉴,还是决计稳扎稳打的祖逖,也对着郗鉴说了同样的话。
“不需要冒无谓的风险。若是绕道襄国之后,就成了孤军,恐怕会被石勒抓住机会击溃,那样形势反而危险了。”
祖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晋军打得顺风顺水,并没有改变策略速战速决的必要。
在此期间,豫兖联军五万人迅速拿下河北南部的邺城、邯郸。本来去年河北就遭受严重的蝗灾,由于祖逖先前已经和当地坞堡主秘密联络许久,他刚一出兵,这些坞堡主就立刻回到了晋军一方。
虽然当地坞堡主并无粮草供应,然而石勒军队的动向,他们向祖逖透得明明白白。于是祖逖出兵时,迅速击破了石勒军中防守薄弱之处,留守当地的石勒军主力要么向北遁逃襄国,要么就地投降。
石勒本人本来坐镇襄国,见晋军此次攻势凌厉,赶紧让主力继续向北撤退,留下石虎困守襄国孤城。反正先前石虎在枋头也被祖逖压着打,这次襄国城中也算防守齐备,又有从临近坞堡主中搜刮来的最后一批粮食,还是足够支撑许久的。
“祖公,兵贵速,不贵久。若是在此地拖上许久,待到敌军集结兵力赶来,恐怕会节外生枝。要么绕开襄国北上,要么恐怕还是先退回邺城暂歇,以应对石勒主力可能的反击。”
郗鉴再次坚持自己的观点。
祖逖却不以为意:
“若是他们集合兵力赶来,倒是给了我们一举击败的机会。郗刺史,可不要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上次北伐,我们希望速战速决,是因为我军弱小,而且粮草有限;而石勒老营战力较强,又坐拥河北,可以久战,所以上一次必须让桓刺史趁着石勒出征并州之时,迅速拿下邺城、邯郸,然后带着流民撤回来”
“这次我军后方有江淮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汇聚寿春,再由寿春由水路转运到枋头,并不缺粮。而敌军后方粮草殆尽,若要相持,则一定是敌军先耗光粮草;而若要决战,我军就在此地围城以应援军,亦不怕他。”
郗鉴仔细一琢磨,自己确实还是按照上次北伐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然而事实确如祖逖所述:去年豫州兖州沿着黄河布防,成功遏制了蝗灾,而北方因为蝗灾已经疲敝之至;流民不断南下,不断补充着豫兖联军的兵源,短短一年有余,联军就从三万扩张到了五万人马。
而且这次后方也颇为配合,先不说因为侧翼无忧,五万兵马可以尽数调至前线;也不说天子将江淮粮草全力运往寿春。就连王敦这个一贯和祖逖互不对付的家伙,也派了两万兵马前去护送粮道。
而镇守寿春的,是祖逖的亲弟弟祖约,虽然听说祖约之前不知为何与桓景有些小摩擦,然而到底也是经过河内之战与第一次北伐考验的大将,又是主帅亲人,应该相当可靠。
于是郗鉴不再反对,决定一面继续激励士卒围城,一面在襄国北面布下防御工事,以应对石勒可能的援军。
也不知道石勒何时来攻?他叹了口气,自往兖州军的大营去了。
与祖逖估计的相符,此时石勒的军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氛,也正在为是否救援襄国爆发着论战。
石勒带着诸将正在蓟城城中的大营议事,顺便等待着张宾。先前因为蝗灾肆虐,张宾被自己派去并州,以安定晋阳一带百姓,这次已经在回蓟城的路上了。据张宾昨日的信使说,张宾今日将至蓟城。
石勒觉得干等着也不是事儿,索性先让诸将在营中大帐里商议,待张宾抵达之后,再做定夺。
“可以先遣一使者去祖逖营中投降,就说我们也知道汉祚将终,愿意接受朝廷招安”,夔安提出了他的方略:“然后可以派遣一彪人马,乘着祖逖放松警惕,投降他的后方。”
众武将闻言,心中都不好受,自从祖逖北伐以来,石勒只是慌忙让他们都往北撤退,这些人一贯好勇斗狠,此时不战而退,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其中性子最烈的支雄,脱下脚上的木屐,拿着这种晋人的玩意狠狠地敲打着雕刻精致的几案:
“哼,还想着假投降?依我看,诸君都是懦夫,从前我们还是纵横天下的流寇的时候,从河北打到江汉,中间就没有能够抵挡的晋军。如今为何害怕区区一个祖逖?”
石勒坐在上首,看着支雄,皱了皱眉,心想:且不说拿着木屐敲打几案是否合适,哪儿有正经将领夸耀自己过去是流寇的?自己这些部下看来还得继续约束才是。
“支将军以为我也是懦夫吗?”
此言一出,众将停止了抱怨,支雄也把木屐老老实实地穿回脚上。他们都知道,石勒虽然此时语气温和,可是杀伐起来却毫不手软。
“诸将以为我怯懦,其实不然。”石勒按剑跽坐,警惕地扫视着诸将的神情:“如今暮春,很快就是夏季,天气太热,不利征讨,战马未肥,所以来到蓟城暂避。若是过了十月,待到段末柸的幽燕骑兵秋高马肥之时,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心中当然不是这么想的。经过去年的蝗灾,即使老营也多有挨饿,战斗力今非昔比,还在晋阳、蓟城分了兵。这样一来,靠着河北当地的老营和新募士兵,对上祖逖的五万兵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而从地点来看,河北南部先是被桓景带去了一波流民,而当地的坞堡主又被祖逖渗透得干干净净。在那里决战,石勒也没有主场优势。
这次一路一直退到蓟城,一半是为了躲避祖逖的进攻,另一半则是让自己的部下在受灾较轻的幽州吃饱,顺便巩固此地的统治,削弱段末柸对幽燕一带的掌控。
“至于夔长史的假投降之计,也未免过于小看祖逖了。祖逖可不是王浚那种蠢货,他到现在还只是豫州刺史,都督四州诸军事,并未求甚爵位,可见不是那种贪图名声之人。这种人,是不会被招安糊弄过去的,这次祖逖倾巢而出,就是为了灭掉我们而来的,岂有因为假投降放松警惕之理?”
“若是右侯早些到就好了”,石勒驳斥完诸将的意见,长啸一声:“当下之计,万不可与祖逖争锋于襄国,只能静待秋高马肥而已。”
“可是将军,粮草不济的是我方啊!”
一旁的程遐坐不住了,作为河北人,他的家业财产都在襄国附近,这次可是要么被祖逖征发一空,要么被石虎收入城中做了粮饷。
石勒轻蔑地瞪了一眼程遐,又看看身旁一脸无辜的妾妇程氏,心想将来自己的儿子恐怕还真不能交给这个国丈:
“能保住老营的兵马,粮草都是次要的。实在不行,就是在河北再劫掠一次,也未尝不可。倒是你这老小子,怕是在襄国藏了不少钱粮吧?这次就不追究了,毕竟也算是为我那好侄儿充做军饷了,下不为例。”
营帐之内,一时陷入沉默。
突然,一个传令小卒揭开了帐外门帘:
“右侯到了!”
众人一齐朝帐口望去,只见张宾昂首进入大帐之内,手持羽扇,微微欠身:
“不见主公及诸君久矣!”
石勒赶紧起身,快步上前相迎,竟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穿反了木屐:
“右侯一至,我军必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