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雨点开始落在大地上。
当段末柸反应过来之时,一切都晚了。
晋军骑兵如一记重拳,击在鲜卑骑兵阵型的腰腹部。他们胯下的战马亦是当地坞堡主奉上的河北高大马种,与鲜卑骑兵坐下战马不相上下。而由于是突袭,鲜卑骑兵根本来不及重整队形,队形被冲得七零八落。
“弃马槊,用钉锤。”
在用马槊挑落了前排的敌骑之后,随着祖涣一声号令,晋军骑兵纷纷扔下马槊,从背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钉锤,在鲜卑骑兵中左右敲击。作为精锐,鲜卑先锋骑兵身披甲胄,在近身作战中反而难以转挪腾移,面对专为破甲而生的钉锤,简直就如铁做的一团肉。
大雨渐渐滂沱,钉锤不断击打在铁甲之上,溅起水珠和血花。
多亏了当年桓景离开豫州的时候,留下的芒砀山铁矿,和谯城的铁匠底子,祖逖给这支骑兵人人打造了实铁钉锤,并日夜训练,就是为的今日。
在祖涣带着钉锤骑兵在鲜卑先锋中横冲直撞之际,郗鉴让兖州军士持矛继续前逼。段末柸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支步兵是用来黏住自己正面,而让侧面暴露在晋军骑兵之下。
他开始懊悔起来,这是中了诱敌之计了。
“辽西公,我部伤亡甚重,要撤吗?”一个鲜卑骑兵浑身是水,斗胆劝谏道。
“不!”段末柸挥鞭作势就要甩向来人:“岂能因一时之挫贸然退兵?坚持住。”
若是从前,遇到被矛兵和骑兵包夹之时,也该是撤军的时候了。然而,作为王浚帐下的老骑兵,待过了最初的惊骇之后,段末柸也看出来,晋军骑兵虽然生猛,然而数量亦不占优势。
显然祖逖是打算让那些短矛军士扛住正面,而以骑兵突击自己的侧面,所谓以矛兵为砧,以骑兵为锤,想要一举击溃自己。可是这只是自己的先锋而已,待后备力量一上,这些软弱的晋人岂不会作鸟兽散?
而且更重要的是,晋军冲阵的骑兵之中,必然有不少就是段匹磾部下的段部鲜卑人。若是自己今日退却了,待到来日,就是自己被段匹磾击败的一个例证。自己本来在段部得位不正,此战可不能露怯。
他回望后方,自己还有用来包抄晋军的皮甲骑兵,和临时裹挟来的持矛百姓。虽然并非主力,然而此时两军相持,这些不受重视的力量,或许就是战事的胜负手。
“快让后方骑射之士也上来助阵!还有那些民兵,都叫上来!”他赶紧让亲卫挥旗,示意后方骑兵步兵齐上——他已经准备好了压上最后的赌注。
那些皮甲骑兵本是部落中的老年或者少年,本来不堪冲阵,只是凭借马匹轻快,以骑射杀伤。此时既然首领要求,也只好硬着头皮收起弓箭,抽出马刀,向正在厮杀的晋军骑兵后方压来。
祖涣持锤在阵中左右厮杀,已经一连将三名骑将击落马下。然而随着鲜卑军后方骑兵压上,祖涣只觉周围敌军越来越多。钉锤虽然可以破甲,然而颇费体力。虽然祖涣血气方刚,毫无胆怯之意,然而手臂已经微微发酸。
这时,他突然感到背上火辣辣地疼,待回头看时,一个鲜卑少年骑兵正将刀抽回,准备再做劈砍状。若在战事之初,面对这个刚刚成年的对手,祖涣可以轻易取胜。然而现在敌人偷袭在前,已经占了先手,加之体力已衰,祖涣心下忽然一怯。
他本能地举锤格挡,敌人马刀的第二次挥砍正中在锤上。因为作战已久,祖涣手臂疲软无力,加之锤柄上已经净是雨水,湿滑难以持握,钉锤竟然被马刀击落在地。
这下糟了,眼下自己手无寸铁,而敌骑战意正浓。祖涣不禁想起战前和父亲相拥而别,闭上了眼。
可等着他的,却不是鲜卑骑兵的第三次挥砍,而是噗呲一声:这是皮甲被马刀穿透的声音,一柄马刀从对手的后背穿透出来,鲜血四溅。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形出现在眼前,右手将自己的马刀从对手胸口拔出,左手夺下鲜卑少年的马刀,接着将夺来的马刀抛给祖涣:
“少祖将军莫用钉锤了,现在新来的这些家伙都着皮甲,试试这个。”
祖涣接过马刀,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段文鸯,此时段文鸯身上浑身是血,即使雨水也冲刷不完,可见已经手刃了数个对手,想来他的马刀也是方才从鲜卑骑兵手上夺来的。祖涣想起父亲说过在太康年间,军中数文鸯将军最为悍勇。如今这个投诚自己这方的鲜卑人以文鸯为名,悍勇或许并不在当年那个文鸯之下。
他张嘴正想问,为何段文鸯对于自己的同族毫不留情。但转念一想,作为段匹磾的部下,在段文鸯看来,这些鲜卑人却是拥护段末柸的乱臣贼子。当年晋人自己互杀之际,也未见留什么情面,那么要怀疑段文鸯在此战中的立场,简直就是多此一问。
鲜卑皮甲骑兵加入站场,使得战局又向段末柸一方倾斜。段末柸来到队伍后面,虽然看不清前方战事进展,看着后方正在快速向前抵近的步兵,心中已然胜券在握。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高叫:“是晋军的矛手!”
段末柸心下一恼,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是何人乱我军心?”
他策马重新杀入阵中,这才发现,正当鲜卑的皮甲骑兵与晋军骑兵鏖战之时,晋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大量的长矛手,正沿两翼迅速奔跑,将整个战场合围。
这时,一个念想爬上了段末柸的心头:以矛兵为砧,以骑兵为锤,亦是假象!
无论是先前依托工事防守的晋军步兵,还是后来杀入自己阵中几乎毁了自己先锋的晋军骑兵,都是用来引诱自己将全军压上的诱饵。
祖逖真正的意图,却是在两军精锐鏖战,无法脱身之际,以精锐为牺牲,让晋军中的其余大部从两翼包抄,随后用矛阵和数量优势将整个战场一网打尽。
历来以步制骑,最大的问题就是敌人骑马来去自如,即便自己取胜,往往也只能击溃对手,却无法打出漂亮的歼灭战。所以祖逖苦心营造出敌我相持的假象,就是为了给豫州矛兵留出时间,完成对两翼的包抄。
此时鲜卑骑兵已经三面受敌,阵中的晋军骑兵亦死战不退,段末柸心中一惊:这大概是最后的退兵机会了。自己的步兵虽然兵多,然而都是强征的农民,几乎不堪一击。
“快撤!”
鲜卑军中开始鸣金收兵,郗鉴听闻敌方鸣金,在正面趁势掩杀,而祖涣、段文鸯等人也带着骑兵,从鲜卑人阵中再度杀进杀出。
此时雨势正盛,地面泥泞湿滑,鲜卑骑兵拔马之时,不少连人带马一起摔倒,接着被一拥而上的晋军矛手结果了性命。
而更多的骑兵随主帅段末柸后撤,正迎头撞上了向前冲锋的自家步兵,反而进退不得,不少人马倒在了自家的矛尖上。
段末柸心一横,怒吼道:“今日我只保段部骑兵,诸君随我向前冲锋。”
晋军从三面夹击,此时自己一方的军阵,反而成了战场上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在主帅的号令下,鲜卑骑兵不顾同袍之谊,向自己军阵中的步兵发起了冲锋。
而段部的步兵大多是被裹挟来的农民,本来应是胆怯之辈,但在这生死关头,都反而激起了斗志:既然主帅不在乎他们的性命,他们也无需为主帅效忠。此时唯有做好死之准备,才有一线生机。
于是这些才学会列阵没几天的步兵纷纷将长矛对准鲜卑骑兵,鲜卑骑兵向己方的冲锋,正撞上了己方的矛阵。
段末柸见形势不妙,瞅准矛阵的一个缺口冲了出去,一路只管逃命而已。而他的手下则没那么幸运了。在这个时代,骑兵冲撞意志坚定的矛阵,结局往往就是人仰马翻。
不过一个时辰,战场上四面矛阵合拢,段末柸手下的鲜卑骑兵除了少数随主将逃出,要么战死,要么投降,全军覆没,段末柸仅以身免。
大雨渐渐停了,烈日重新炙烤着满是雨水的地面,空气中满是潮湿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