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骑在马上,踏过城北的战场,方才大雨后的泥泞地面上,尚能听见鲜卑骑手的呻吟与垂死战马的嘶鸣。此时大战已过去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晚,晋军正打扫着战场,南风正驱散着暑气与血腥。
“城北蓬岭坞的坞主崔宁来报,逆贼段末柸前往投宿,已经被其所擒。只是……”
军中传令官急急报来消息。
“但说无妨。”
“那崔宁将段贼斩了,将首级献予祖公。说是段末柸所部在其境大掠,百姓痛恨之至,所以就自作主张斩了段末柸来投诚。”
“且收下首级,将其送往江东。”
祖逖看似漫不经心,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根据先前探子的情报,这个崔宁,出自河北大族清河崔氏支系,是襄国北面中丘县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之前这家伙就首尾两端,这次杀了穷途末路、单枪匹马的段末柸,想来并非是为了什么百姓痛恨之缘故,还是为了给自己献上个投名状。
河北的士族大多如此,石勒强盛时投靠石勒,祖逖强盛时投靠祖逖,而平日在两面都有联系。祖逖早就知道这些人在观望,所以对于这种墙头草行为,倒也不以为意。
不过,既然自己的军队能在正面几乎歼灭段末柸部的精锐,那么至少在目前,整个河北的士族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河北士族凡是投效者,都可向江东报功,我们也可临时许诺名爵。”
一旁士况提醒道:
“祖公,士族掌握兵马钱粮,自然需要体恤。但这些倒戈的流民该如何处理呢?”
“这些人都是被段末柸裹挟而来的,如今又有战功,可以予以收编。若愿意加入我军者,可以发放武器,让他们去冀州各郡县起事。”
“祖公不欲一举而全取冀州乎?为何不直接分兵进占各州郡呢?”
祖逖无奈一笑,想起从前带着亲族从河北南下的经历:
“自从成都王起兵以来,河北士族几次更换门庭,与中原离心已久。对于他们,我军可以暂时利用而不能指望其效忠。如果我军能一直取胜,那么他们自然会箪食壶浆;如果我军战败,那么他们也会弃我军如敝履。
“如今在城外大败援军,相信襄国不久就可以收复。在那之后,我军如果进占各郡县,则兵力分散,未免会给石勒可乘之机。倒不如让流民作为先导在河北起事,扰乱石勒的精力,我军则集中兵力一个郡一个郡地以正兵向前收复冀州,如是自然无懈可击。”
接着在马上,祖逖细细思索接下来的方略,时不时地询问士况情况,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直到这时,他方才回到营中,开始翻阅今日从其他地方送来的书简。
映入眼帘的是桓景和蔡豹从各自前线送来的捷报。
祖逖先取来桓景的捷报,上面说的是在潼关外大破匈奴军队,阵斩呼延晏。看来潼关不久就要攻克了,也不知道桓景会不会进入关中,而待进入关中之后,桓景又会如何面对刘曜即将回师的大军?
唯一值得确认的就是,桓景和刘曜必有一战,至少在自己辖区的西面,不会再有敌人了。可惜自己致力于收复河北,不能给他提供粮草以外的支援了。
而接着,祖逖打开了蔡豹的信。蔡豹和苏峻这一路是去征讨青州的曹嶷的。曹嶷是王弥的余部,之前在汉国和晋室之间摇摆不定。
信中传来消息,是徐州军的进展。据信中说,徐州军在青州一路披靡。因为徐州没有受蝗灾波及,粮草充裕。而虽然青州同样没有被蝗灾波及,但先前被石勒要走了不少粮食,所以依然缺粮,曹嶷只能向百姓征收,这就使得徐州军只要在青州发粮,就受到了王师的待遇。
信中唯一的隐忧是曹嶷带着全部死忠退回广固城。曹嶷在广固城经营已久,其中所囤粮草足以支持守军两年。这些粮草都是从百姓手中强取而来,因为曹嶷对于百姓在缺粮后大规模投降晋室的事情早有准备。所以虽然徐州军一开始在青州如入无人之境,然而到了广固城下,却始终打不开局面,几次攻城失败后,两军终日只是对峙。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司州军那一路还是徐州军那一路,都进展顺利。若是真的按照计划进行,豫兖军收复河北,司州军稳住关中,徐州军拿下青州,到明年这个时候。三路大军就可以会师并州。到时候天下归于一统的阻力,除了暂且蜗居幽州的石勒,与盘踞益州的李雄之外,再无他人。
不过,这晋室是回不到太康年间的晋室了。单是自己这三路军马,和荆州的王敦,互相并无制约,也不受朝廷调遣,只是靠着各刺史的忠心勉强维系。若是天下大定,这几路诸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度开战?
桓景对于自己有着莫名的忠心,只要自己还在,桓景应该不会反叛。徐州的司马苏峻虽然有些特立独行,是个造反的苗子,然而他的上次蔡豹是个忠厚软弱之人,也应该能压住徐州军效忠自己。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王敦身上。
当初在金谷园做名士的时候,王敦就和刘琨不睦,自然也和自己不对付。之前王敦和自己与桓景都有过摩擦,虽然最后得以妥善解决,也难保不会再次发生。
所以这次北伐之时,王敦的行为就显得非常奇怪,不仅答应供给粮草,还全力支持自己的弟弟祖约执掌寿春,也不知是不是看着北方行将收复,所以才服软示好。
可惜朝廷还是偏安江东一隅,若是与王敦开战,首先波及到的是朝廷,祖逖叹道。先前他几次写信给建康,劝司马睿重新将朝廷迁回洛阳,或者至少迁到谯城,然而这些建议都被无视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有前朝武帝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教训在,司马睿难免担心成为汉献帝。祖逖听闻司马睿的侍中侍郎们正在筹谋重新扩张皇权,那么立足江东一隅,靠自己和王敦的争斗制衡,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心中思绪纷纭,又经过一天的大战,祖逖感到困了,他掩卷闭目,眼前浮现出万里江山。
突然,他的梦被一个传令兵打断了:
“祖公!襄国城中守军突围了!”
“按计划剿灭之!”
“唯!”
小卒唯唯而去,祖逖揭开帐帷,眼见襄国方向火起。襄国守军此时趁夜突围是明智的,可惜自己已经在城外布置好了埋伏,这些守军是逃不了了。
第二日,果然传来捷报,襄国守军昨夜突围出城,被城外埋伏的守军尽数歼灭,城内残余的守军也选择投降了。只是没有抓住城中守将石虎。
区区走失了一个败军之将而已,只要全歼了守军,就是胜利。祖逖唤来军中文书,让他向江东报捷,并献上段末柸的首级。襄国已克,接下来,是对冀州各郡的征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