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垂头丧气地走进蓟城宫中主殿,穿过两旁列队的老营士兵,双目无神。
他从襄国一路逃出,其间辗转千里,因为听说了段末柸的下场,并不敢留宿,只是与几个亲卫骑兵从小路兼程而逃,这才在七日之后来到蓟城。刚到蓟城,脱下战袍,就被石勒请来王浚的皇宫议事。这是蓟城王浚所建的皇宫,最终在段末柸手上完成,然而现在却落在了石勒手上。
在听闻段末柸败亡的消息后,石勒迅速以为段末柸报仇的名义收编了城中大小鲜卑贵族,又顺利征收倒了粮草。即使有不服从的贵族,在石勒兵威之下,也只得低头。
当然石勒也给了留在蓟城的鲜卑贵族一些好处,比如瓜分了在襄国战死者的土地,并且让老营宿将和鲜卑贵族通婚,不提。
至于王浚的宫殿,石勒并没有独占宫殿,而是将整个宫殿分为数块,正准备改成府邸,供老营中核心将帅居住。石勒又将正殿改造成了一个议事厅,这次他手下的众武将谋臣正是来到此地迎接石虎。
石勒坐在王浚打造的龙座上,俯瞰众将。石虎惶恐上视,见石勒左侧是石勒的正妻刘氏,而右侧则是妾室程氏,程氏的小腹似乎微微隆起。
他战战兢兢地将祖逖全歼段末柸部的消息向在场的人叙述了一遍,虽然因为疲惫加上言语粗俗,石虎的叙述基本以流水账展开,但在场众人都惊得张目结舌。尤其是坚信骑兵威力的段末柸残部,更是不相信晋军能有一支能打的骑兵,还能够以步制骑。
见段末柸的残部已经被石虎的描述吓住,石勒故作怒容,捶打着大腿:
“汉室衰颓,我与辽西公本有投晋之意,所以打算合作向襄国的晋军投效,奈何司马家不容我。如今司马家侵我土地,又杀我鲜卑辽西公,实在是可恨之至。
“如今我准备既不投靠汉国,也不投靠晋国,而是与段部合二为一,起兵自立,诸位以为如何?”
在场的鲜卑人都噤声不言,他们已经被晋军的战绩吓住了,又从来没有自立的勇气。可是石勒一番歪理貌似也说得过去。重要的倒不是说段末柸去襄国是打算投效晋国的睁眼瞎话,而是他指出了一个事实——
大晋不接受投降。
这时,在张宾先前的安排下,支雄适时地站出来,拔刀大喊道:
“诸位鲜卑人皆世代为辽西公重臣,有着晋人封的各种官号,怎么行事却如此懦弱,还比不上我一个奴隶出身的家伙!
“你们段部骑兵独步天下,虽然在襄国一时受挫,但不过是因为没有好的步兵。我军老营足够悍勇,步兵可以死战不退,当年纵横河北、江汉并无敌手。如果我们强强联手,如何不能据幽燕并州之地,自立称帝?
“王浚那厮都做得皇帝,我们大将军如何做不得皇帝?”
支雄一通吼叫之后,鲜卑众臣都已经被其气势折服,打算投靠石勒。可说到称王,他们看看支雄,又看看石勒,始终面有难色。倒不是因为看不起奴隶出身的石勒,而是担心因为投靠了称帝的石勒,将来会失去了再次投靠晋室的可能。
这时张宾出来打圆场:“称帝尚且不足,毕竟先前光武帝也是占据了整个幽燕并冀四州,并且发兵洛阳之后,方才称帝。然而我们大将军可以称王,仿效孙权做大魏吴王的故事,一来留足和晋室斡旋的空间;二来则可统一内部人心。
“诸位以为若何?”
石勒诸将皆生得虎背熊腰,安排在殿内的侍卫则杀气凛然、怒目而视,这些留在蓟城的鲜卑贵族本来就属于段部中并非精锐者,如今竟然不敢说一个不字。
张宾扫视一圈,笑了,以目示意夔安。夔安适时以老臣身份出列:
“诸位既然并无异议,那么我们大将军起家于河北,又居于蓟城,此燕赵之故地也。燕为王浚所用,不吉;故大将军当自称赵王,下合燕赵之人望,上应天意。”
见众将再无他说,石勒便挥手示意,早就埋伏在幕后的侍从取出了一只雄鸡,将其当场宰杀,随后将鸡血倒入酒缸中,分予在场众人。
“此是战时,我石勒又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礼仪。”石勒拿起一只碗,在酒缸中舀取一勺,在众人面前高举:“如今杀了这只鸡,诸君随我盟誓:若要背叛我赵王者,就当死得像这只鸡一般!”
“唯!”鲜卑贵族面面相觑,最终按照晋人的惯例称唯。
众人饮过混有鸡血的酒之后,这次会议就算结束了。
待众人散去后,石勒私下问计于张宾:
“今日可算是把那些鲜卑人震住了。靠着先生计策,现在先让段末柸去送了死,那么靠着燕地的仓储,粮草是没问题了。段部鲜卑虽然精锐尽丧,可是家眷、族中少年都被我……啊不……孤控制了。
“哈哈,现在我也算是称孤了,如今孤的势力横跨幽燕、并州可以说与当年王浚媲美也不为过了。以右侯之见,接下来对阵祖逖,孤胜算有几何呢?”
“一成。”张宾见四下无人,冷冷地对道:“若要求生,只可等待晋室犯错,然而祖逖心思缜密,行军稳妥,不大可能犯错。那么,待到关中平阳的汉国被剿灭,待到祖逖一郡一郡地蚕食整个河北,大晋将以天下对付主公一州,主公应有成为公孙瓒的觉悟,我等亦当认命。”
石勒沉默了半晌,方才答道:“或许可以做个卢绾乎?”
石勒清楚自己的实力,或许对抗不了一个团结的晋国,然而或许能够想汉代的卢绾那样逃往鲜卑人处,先求得一点生机,再图后事。
张宾语气坚定,不留一点情面:“主公善于夺人产业的‘名声’,在鲜卑人中亦有耳闻。恐怕到时候鲜卑人会将主公的头送往江东也说不定。所以,在接下来的争斗中,主公要么赢,要么死。唯一可慰主公者,大概我将追随始终罢了。”
石勒一贯冷血,此时竟然有些感动:
“右侯真愿意追随孤?”
张宾一愣,口头上自然是唯唯,心里却想起在一个夜晚,那个男人向他这个落魄寒士描述未来天下大势时的慷慨激昂。如今石勒面临败亡的危险,难道那个男人失算了不成?
张华说的事情,后来都或多或少地应验了,这才让张宾死心塌地相信张华说的:“数十年后当有胡王兴于北,汝河北人,当辅之,以尽力拯河北百姓于屠戮也。”
如今的自己,到底是算追随石勒呢?还是算追随张华呢?
“不过,右侯亦不必悲观如此”,见张华一时恍惚,石勒抚慰道:“孤早知天意,相信必然能够否极泰来。”
“主公如此自信,却是为何?”
石勒故作神秘地说:
“两个月前有一沙门自西域来,自称竺佛图澄,到了蓟城,不去拜谒段末柸,却来拜谒孤,说孤是真龙天子。当时孤笑着说,孤如此落魄,还算什么真龙天子,那沙门却说孤今年运势极危,到了年末,却将否极泰来。”
张宾摇摇头:“佛家常做妄语,如此预言,做不得数。”
石勒拉住张宾,眉毛倒竖,这次显得非常严肃:
“孤一开始也将那沙门作笑话看,然而程氏妹子在一旁发问,说自己生不出孩子,还望高僧求解。
“那沙门只是一笑,却说是孤的杀业太重,要程氏吃他从西域带来的什么丸,还说要每夜诵金刚经七遍,以洗清杀孽,与其弟子修炼后,再与孤相交。如是七日之后,诵满四十九遍金刚经,自然受孕。
“孤征战大半生,却连半个子嗣也没有,所以索性一试。没想到居然成了,程氏妹子现在怀上了,孤有子嗣了!孤有子嗣了!”
张华没想到石勒居然为了这点破事就迷信如此,仔细一想,子嗣对于刚刚称王的石勒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即使考虑到子嗣,石勒也并非没有继承人啊。
“佛家渺茫,待半年后再看他应不应验吧”,他叹气道:“不过说到子嗣。主公,如今母壮子弱,不妨仍立石虎为嗣,否则难以服众啊。”
石勒冷笑一声:“右侯以为我待石虎如何?”
“主公常让少将军独当一面,可谓器重之至了。”张宾随口一应。
“不然,当初在葛陂之败后,我就常常让他殿后;而后来又让他在枋头带着偏师送死。这次让他守襄国,也是把他当做一枚弃子。
“原因嘛,也很简单,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当初阳夏屠城之后,我就看出来他的残暴性子了,老实说,孤的杀孽也不少,然而都是为了一些目的,比如杀王衍降部、杀王浚降部之类;而这家伙似乎可以从杀人中获得快感,这是孤所不能理解的。
“后来,这家伙为了一个娼妓,还把我许配给他的媳妇杀了,害得我旗下晋人倒戈,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嗣子?即使让他做了嗣子,这种残暴之徒,将来又会如何对待我的子孙?
“所以孤将最艰险的任务都交给他,若是他战死了,自然是好事;若是他没有战死,孤则得一良将,也是一件好事。”
张宾没有料到石勒竟然是如此看待石虎的,想想这都是石勒家事,也就不再言语。
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在屏风之后,之前端茶的侍女正蹲伏在那儿。待两人离开大殿之后,那侍女径直前往东宫(此时石勒暂时把东宫分给了石虎及其媵妾)郑樱桃的居所。
刚刚受到英雄般款待的石虎正躺在床上,与郑樱桃享受鱼水之欢,被突然闯进的侍女打断,不免大怒,侍女哭哭啼啼地将方才石勒和张宾的对话全都告诉了帷幔之后的石虎。
帷幔后陷入了沉默,房间中极为安静,只听见帷幔中的人将拳头捏得矻矻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