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利斧砍入木头,北面的骑兵呈楔形阵,分三列直插入已经散乱不堪的匈奴人阵中。战马过处,所向披靡,直到两军相接,这才从阵中纷纷竖起旗帜,上面要么书有大大的一个“晋”字,要么书有大大的一个“凉”字。
“凉州大马!是凉州大马!”
新军阵地中传来兴奋的呼叫。桓景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月以前,自己以长子桓伊为质,换来的凉州援军!
凉州军队来得如此之巧,难道冥冥中真有天命?桓景不打算细想,只是先让弓弩手向乱成一团的匈奴军队放箭。
匈奴军队被骑兵驱赶,又不断遭遇桓景弓弩手的射击,都争相向西南方向逃窜,想要重新组成阵型。然而蒲洪早就让部下皆戴上氐人的羊毛毡帽,氐人在暗,匈奴人在明,面对阵中氐羌军队乱砍乱杀,甚至连啃带咬,匈奴人哪儿还稳得住阵脚?
刘曜知道大势已去,赶紧让侍从宦官抬着肩舆向西,佯装要向西逃走。却纠合死忠亲卫,又凑出军中仅剩的马匹,打算朝东北方向骑兵和新军连接处的缺口突围而去。
他不知道,靠着千里镜,桓景的斥候在军中一直监视着他的行踪。
“刘曜要向东北方跑了!”
“召集马队拦截!无需活捉!”桓景下令道。
新军马队虽然已经经历了两次冲锋,但还是跨着疲惫的马匹转而向东,与刘曜交战。这时,刘曜已经骑马向东冲锋,见新军骑兵赶来拦截,心中清楚疑兵之计已被看破,只能硬着头皮交战。
刘曜生长九尺,力大无穷,左右挥动马槊,一时杀得难解难分。桓景见刘曜及其亲卫的战力强悍,加上担心马队损失过大,于是下令让马队少却,直接放箭,于是箭如雨下,即使有亲卫环护,不过须臾,刘曜身上已经插了两支箭,身边一同冲锋的数百人也不过仅剩数十人了。
然而这数十人皆是死忠,一路上虽然两次马匹被流矢射倒,随行者马上让出所乘马匹,加之刘曜所用皆是备用马匹,体力充沛,新军的疲惫骑兵竟然追赶不及。一番搏杀之后,虽然全歼刘曜的数百亲卫,竟然也让刘曜杀出了一条血路,几乎以单骑逃出了战场。
可惜放跑了此贼!桓景有些遗憾,不过刘曜旧部尽丧于关中,即使能够侥幸单骑逃去河东,也并无根基,大概再起不能了。所以只要此战之后,乘胜麾师渡过黄河,河东至平阳可一举而破。
桓景将目光放在当下的战场,刘曜剩下的军队确实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除了少数负隅顽抗的部队之外,战事很快变成了抓俘虏。刘曜在方才的冲锋中带走了所有剩余的马匹,所以面对骑兵的冲锋,刘曜剩余的步兵根本无法逃脱。加之刘曜先前作秀一般的“破釜沉舟”,这些士兵明白即使侥幸跑到黄河边也无船横渡,所以也就没有动力突围。
战事很快结束了。
凉州的骑兵以赳赳之势直入新军的阵地,桓景这才看清领兵前来的,是一员虎背熊腰的大将,桓宣跟在他的身后;而老朋友阴元则在来人一旁骑着马,笑嘻嘻地捻着须:
“这位是牙门将韩璞,乃凉州名将,先前也曾为天子解围,只可惜长安联军心力不齐,最终功亏一篑。今日依约而来,本来做好在贵军战败后和刘曜相持的打算,没想到贵军远比老夫想的要坚韧。”
桓景也在马上拱手,半是客套,半是真诚:“若非贵军依约而来,我军恐怕就撑不住了。”
“凉州人,从来说到做到。”韩璞话不多,但声音异常干练。
众人大笑,趁着军士打扫战场的间隙,开始攀谈起来。
原来,凉州的军马本来在数日之前赶到了长安,听闻桓景已经去临晋之后,就又赶赴临晋,终于在一日前赶到刚刚解围的临晋,见城墙上有战斗的痕迹,赶紧询问城中的桓宣,这才得知桓景已经率主力前往突袭刘曜的侧翼。
而这时,败兵刚好传来陈安被刘曜击溃的消息。桓宣稍稍一推断,就发现哥哥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于是赶紧向韩璞求援。
韩璞当机立断,选择立刻抛弃步兵,只带骑兵前进。甚至本来作为聘礼送给桓景的战马,也让军中稍稍会骑兵士兵骑上,如是居然凑了万余骑,就心急火燎地朝战场而来,总算没有失约,赶上了最后一击。
在听完桓景转述战场经过,陈安是如何失败,最终只能自己独自面对刘曜之后,韩璞摊手叹道:
“陈安有勇无谋,难怪失败了。不过他手下的那些氐羌兵,皆是各怀私心之辈,又分散在各个部落。如果他不第一个上,恐怕没人跟着上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桓景刚刚从斥候那里听到蒲洪的消息,大为惊讶:“这次足下冲锋,之所以如此顺利,也是托了一个叫蒲洪的氐人对敌军假投降。”
韩璞仰头回忆片刻,点点头:
“也是,氐羌之人也并非全是色厉但薄之辈,我们来的路上,见到一个叫姚弋仲的羌人,正在奋力收拾残兵,准备再战,但就是不朝战场开进。”
桓景有些好奇:
“为什么?”
阴元从一旁插话解释:
“那个羌夷说,先前战败,不敢在取胜之前战死,因为没脸见陈安;又说不敢在没有整顿好兵士之前就上战场,因为没脸见桓使君。嘿,这家伙倒是一点不遮掩。”
看来在原时空后世纵横关中的氐人羌人,原来也就蒲洪和姚弋仲靠点谱。经过陈安失败的冲锋,氐羌各部除了这两人的部众尚存建制,其余都已经被打散了。
不过,对于已经获胜的桓景而言,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从前还要仔细思考和陈皮部的关系问题。现在陈安一死,而氐羌各部又遭到惨重损失,那么两个氐羌首领归顺自己,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如今陈刺史一死,秦州群龙无首,不才希望代张使君提一个条件。”喝了两轮酒,阴元继续说。
“请说。”桓景明白他大概是说秦州的归属问题。
“陈刺史已死,秦州刺史一职,可由使君自任,然而黄河以西的金城郡,还望作为此处出兵的酬劳,如何?”
金城郡地近陇西,是晋人多于氐羌的地界,后世的兰州市就在此处。阴元的小心思估计还是将难以管理的氐羌让给桓景,而给张寔换回一郡之地。
桓景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是封疆大吏,又不是诸侯王,何来酬劳一说?张使君若要管辖金城郡,能够为我们雍州秦州分忧,那亦是一件好事。”
听到“诸侯王”三字,阴元面色发红,手指微微发颤,知道方才争取疆界这种事情,还是过于僭越了,即使从儒家的视角来看,也接近于乱臣贼子的行径。何况既然桓景已经答应了让张寔管辖金城郡,自己也不便再提别的要求。
于是接下来,凉州诸将并未再提任何超出金城郡的要求,转而谈及张寔女儿婚约的事情。非常奇怪的是,对于桓景让张兰英做妾室的方案,张家竟然没有异议。桓景自然好奇,忙问阴元原因。
“说来也简单,司空张华是老刺史张轨的贵人。当初张轨授职为太子舍人,就是张华从中提拔;后来赴凉州上任,也是张华所举荐。所以一开始张刺史得知兰英要来做妾,非常不悦,然而听闻尊夫人是张华孙女之时,张家无论上下,立马气消了,还说因为同姓之谊,要让兰英和尊夫人认个姐妹。”
桓景长舒一口气:张华真是无处不在,当初张宾在自己被俘虏时善待自己是因为张华,后来游子远之所以愿意反叛刘曜也是因为张华,现在张华又成了凉州和自己之间关系的润滑剂。
更不要说张华留下来的那些典籍了——若不是那个老学长,自己真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
当晚双方就地休息,相谈甚欢。次日,两军顺势东进,经过一日一夜的行军,一直追击到黄河边,才从逃兵口中听闻刘曜在黄河边骑马找了许久,才找到仅有的两艘没来得及被他凿沉的小舟,与亲信渡河而去。而剩下的匈奴军全部在黄河边做了俘虏。
正当众人都为饮马黄河顿生豪迈之情时,卞壸从长安发来了一封令人震惊的情报——
王敦攻占了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