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阵背后,再一次击退敌军冲锋的新军士气正盛,一片欢腾;桓景见众人正在欢庆,也不忍折了士气,只是不禁暗语。
“这样的胜利要再来几次,那么我军休矣。”
打退匈奴军队两轮冲锋之后,新军上下虽然士气有余,但已是疲惫不堪。矛兵汗流浃背,弓兵布满老茧的手上勒出了血痕,斧兵则个个只能依着斧头才能站立歇息。
而情况最危急的,是经过连续两日两场战斗冲锋的马队,他们大多马槊折断,需要更换;而更加迫切的则是战马在冲锋中多有倒毙,若是再来一轮冲锋,甚至都要凑不齐战马了。这些优质战马或是由河北大族从北方带来,或是由桓景靠着来往商旅长年搜集,然而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桓景也只能毫不吝惜地将这些战马用上。
接下来刘曜要么就是再来一波总攻,要么是进行车轮战,慢慢耗死自己。不过考虑到刘曜的军心不稳,粮草匮乏,恐怕不可能做长久计,那么接下来的一轮进攻,大概就是决战了。
自己能期待谁呢?也不知陈安、姚弋仲、蒲洪他们在侧面的进攻如何了。
可与桓景期待的相反,一阵不紧不慢的鼓声之后,匈奴军队居然继续退却至三百步,基本退出了弩的最远射程范围。也不知这是敌军也疲惫了,还是海啸之前的退潮。
突然,锣鼓喧天,一抬通体朱红的肩舆穿过匈奴人灰色的军阵中缓缓向前,来到阵前停下。新军前排士兵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肩舆上那人身着黑色的绸缎“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帽子前后还各有一排丝线样的东西。
“这胡虏这是在请神么?”一个刚刚在关中加入的新军小卒惴惴地问。
“蠢货,那是冕冠和玄衣!”一旁稍有见识的百夫长嗤之以鼻:“这是胡人的天子!”
桓景也与诸将来到阵前,心中清楚大概是刘曜想来劝降。自己正好可以让全军稍歇,补充一下体力,这样大概能够抗下下一轮进攻。
刘曜走下肩舆,在一张胡床上坐下,两旁宦官突然捧出个黄色绸缎包裹着的东西,在刘曜身前放下。刘曜中气十足地喊道:
“桓刺史,不必死撑了。你们的羌骑已经被击败了,陈安已经被我军斩了!”
桓景本来以为刘曜只是因为前两次进攻也损失惨重,所以想靠着缓兵之计来休整军队,顺便威吓自己,没想到却传出氐羌军已经失败的消息。一旁诸将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也不知消息是真是假。
“刘曜!”前方传令的斥候接到桓景的指令,斥喝道:“你口说无凭,妄想靠着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语就来动摇我军军心,真是贻笑大方。还是回去整军再战,不然,尔军粮草尽矣!”
刘曜端坐着,示意一旁的侍从宦官将黄色包裹送上前,那宦官大喊道:
“此是陈将军之头,尔等必然识得。我天子有好生之德,不愿滥杀,尔等早降,尚可保命。不然尔刺史之头明日也会被这番包裹起来。”
侍从宦官接着骑马上前,桓景命诸军不要放箭。那宦官接近新军军阵,将头往信军中一掷,就扬长而去。前方斥候赶紧查验:
“报刺史,果然是陈刺史之头。”
众将大惊,号称十万众,实则也有一万五六千人的氐羌军就这么被瓦解了?若不是刚刚击退了匈奴军队两次进攻,恐怕军心真要支撑不住。然而即便如此,士卒的脸上一扫方才喜悦振奋之色,变得紧张起来。
桓景紧皱眉头,看来氐羌军队空有气血之勇,然而组织度太差。若是作为奇兵或许可行,然而要独立作战,一旦战败,就是土崩瓦解。可惜新军数量还是太少,不能分为一个锤一个砧,自己失算了。
不过,他并没有像身边诸将一样惊慌。刘曜显然也在崩溃的边缘,所以只能靠着这种表演强撑士气。光是其军中粮草,就注定他支撑不久,更不要说敌军军心不齐——自己还有机会。
刘曜接过一旁侍从递上来的扇子,摇扇得意道:
“陈安底下的羌人氐人号令不齐,各自为政。陈安本人武艺虽高,只有匹夫之勇。看了朕的锦囊之后,朕的爱将略施小计,让我军少推,陈安就带着亲卫追了上来,真是愚蠢之至。
“朕的铁骑于是立刻四面合围之,那些氐人羌人见状胆裂,哪儿还敢救;只有那个姚弋仲还敢上前一战,立刻被我军杀得丢盔弃甲而逃。于是陈安被我军围杀,首领一死,敢战的姚弋仲也被大败,那么剩下那些杂碎自然望风而溃。”
桓景捏紧了拳头,自己不该让氐羌军单独行动,又忽略了陈安莽撞的性格,难怪氐羌军会大败。现在这样一来,锤子失败了,单凭自己这个砧板,情况就危险了。
或许,临晋城中的桓宣也会出击,可临晋城中那区区几千人哪儿够用啊?
刘曜远远望见桓景若有所思,以为自己已经震慑了桓景,只是对方碍于道义,尚不愿投降。
“对了,还有个叫蒲洪的,也是识大体,在陈安死后,居然整顿全军来投降我军。桓刺史,彼区区氐人,尚且知道顺天者昌的道理。你是聪明人,必然知道怎么选择。”
桓景叹了口气,跨上战马,不顾旁人劝阻,只身来到阵前:
“兹事体大,仆不得独断,还需与众将商议方才能决定。如今已经过了午时,不妨待我军商议两个时辰再来回复。”
“会不会是缓兵之计?”一旁的宦官向刘曜窃语。
“不太可能,彼匹马而来,必是服从了,不过他那些部下或许还难以摆平。”刘曜正为大破氐羌军得意,于是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何况彼两万疲惫之师,怎敢抵挡我大军?不如我军再等两个时辰,若是他不从,再全军冲锋不迟。”
于是侍从宦官接令而去,来到桓景前方大喊:“准了!”
桓景拔马回营,诸将都不愿投降,正义愤填膺地准备讨个说法。桓景急急吩咐:
“又给诸君争取了两个时辰,快去修补工事!这是敌军最后一波攻击,明天他们就断粮了!”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开动起来,该修整的修整,该修补的修补。两个时辰之后,太阳西斜,新军重新打理了阵地,将阵亡的匈奴士兵铠甲扒下,换到己方的先锋矛兵身上。先前被冲散的粮车也被重新摆整齐。
申时已到,新军的传令官出列:
“我家的使君说了,经过思量,唯有死刺史,没有降刺史,请足下进攻,我军自当奉陪。”
刘曜大怒起身,将胡床举起,狠狠地摔在地上:“给他留一命,他不要,那就不是朕不仁了!全军压上,决一死战!”
匈奴军队不情不愿地开始向新军的阵地移动,这次,与击败氐羌军之后的军队合军的匈奴军队数量比上午还多,然而新军毫无畏惧,毕竟他们先前已经击退过两次匈奴军队了。
虽然眼下战马消耗殆尽,前锋也几乎哥哥带伤,可谓艰难之至,然而若是再战一次,也在所不辞。
眼看匈奴军队已经接近阵地,黄昏前一场惨烈的战斗即将再次爆发。
忽然,匈奴军队侧方出现一阵骚动,在战场北方的天边,落日照耀之下,沙尘漫天,似有一支大军来到。
“是桓司马来了!是桓司马来了!”哪怕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老将李矩,此刻也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
可是桓景却坚定地说:“不可能是宣弟,临晋城里没有多少骑兵。可你看前方的沙尘——那显然不是步兵作为主力的部队。”
“那会是谁呢?”李矩不解。
桓景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氐羌军的残余?但不可能有如此多士兵。或许是北地郡以北的草原部落,比如铁弗部之类?然而他们兵力也不足?为何要掺和此事?”
有一个更加悲观,也更大的可能性,桓景没有说:那是刘曜将留守河东的部队也抽调过来了。毕竟刘曜缺粮,或许向河东发过求救信,那么现在也该是留守的河东军带着粮草来支援的时候了。
可新加入战场军队的到来,并没让刘曜的军队更加振奋。现在刘曜的前锋军队也停下了步子,驻足观望。两军共同观望着这批未知的军队,一时竟忘了战斗。
那支军队越来越近,桓景皆由千里镜望去,只见北方的天空下,是成排铁甲的高大战马,马蹄声如涨潮一般。既然匈奴军队也愣住了,那么说明他们也不清楚这个奇怪的来客是何方神圣——也就是说,来人虽然不知是不是朋友,但多半是匈奴军队的敌人。
“准备出击!”桓景精神一振。
刘曜急忙令匈奴军队后方向来军击鼓为号,这支骑兵大军依旧不理会,只是继续向前,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他们正是要冲击刘曜的本阵。然而这支军队依旧不打旗号,只是继续向前。
匈奴北边的侧翼已经可以望见骑兵先锋的矛尖了。
“快,不要管晋军了!快结阵!”刘曜骑上战马,绝望大呼。
然而号令方才下达,匈奴军队的西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军败了!我军败了!”
匈奴军阵登时大溃,军中本来就因为河东军和关中军的龃龉而军心不稳,此刻经过两日的疲劳,加之军中缺粮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现在面对两方面的强敌,又听闻己方战败,即使是再坚定的匈奴人,也不想再为以怒兴师的刘曜卖命了。
匈奴士卒自相践踏,开始狂奔起来。蒲洪——方才“我军败了”正是由假投降的他喊出——趁势带着部众在匈奴军阵中胡乱砍杀。
“新军全体冲锋!”桓景见状,也下令全体出击。新军阵中弓矢齐发,随后,就如两天前那样,只要手持武器,无论是什么兵种的新军战士一律向前厮杀起来。
来历不明的骑兵尚未触及匈奴军阵,在临晋城东的原野上,各方势力已经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