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苏峻的军队也来到建康城下。
大军既然汇聚于此,那么自然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一场清洗。凡是在琅琊王府任过事的,从前司马睿的郎官们,除了少数世家出身之外,都被夷灭三族。而不久前刚刚被杀的刘隗、刁协、戴渊也没有逃过此劫,其兄弟妻小全部被杀,刁协曾任博士,门生众多,这些寒士出身的门生也没有被王敦放过。
随即则是论功行赏。苏峻如愿得到青徐二州牧之位,封为汲县县侯;王导仍为丞相。当然最大的赢家还要属王敦,他获准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加为大将军、江扬二州牧、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
十二月廿五日,郑阿春在建康宫中产下一子,命名为司马焕。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立刻被封为琅琊王,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而司马睿和太子司马昭被软禁在石头城中一角,每日虽然供给餐食,但是看守严密。好在看守者周顗还算仁厚,司马父子的吃穿用度皆与从前相同。
直到郑阿春生子的这一天,王导方才来“看望”天子。
“呵呵呵!快看,王莽来了!王莽来了!”司马睿见王导立于门前,拍手大笑起来。
王导跨过门槛,没有理会司马睿,只是问守在一旁的周顗:
“伯仁,陛下神志如此多久了?”
“自从大将军入建康以来就这样了。”
“尚能饭否?”
“衣食尚能自理,只是如五岁小儿一般。”周顗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司马睿这时跳起来,抚弄着司马绍的头:“我乃天下第一大皇帝,你们怎么不下拜呢?”
周顗和王导对视一眼,无奈地跪下来:“他天天都在让我们向他下拜,几乎隔一个时辰就要来一次。陛下已经疯成这样了,就顺从他吧。”
司马绍也跪下,向父亲下拜;然而王导轻蔑一笑,依旧挺立不拜。司马睿一边笑着,一边走近王导,先是在他面上哈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一番:“王莽,嘿嘿嘿,王莽……”
“看清楚,我是王导,王茂弘;不是什么王莽。”
“你就是王莽!”司马睿突然跳起来,伸出手,死死地揪住王导的头发:“莽!莽!莽!一条大蟒蛇,怎么没有鳞片,而是长了一头毛呢?”
王导大惊,一脚将司马睿踹翻在地,见已经将他踹得只是在地上打滚呻吟之时,才又气喘吁吁地从地上捡起冠帽带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喃喃地说: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胡话。”
“唔……”司马睿一边叫疼,一边说道:“你这蟒蛇有什么家世?我曾祖父宣帝神文圣武,我伯祖父武帝席卷八方,比你们那蟒蛇血统不知道高贵到哪儿去了。”
“来人!陛下又犯病了,快先让他闭嘴。”
左右侍卫手忙脚乱地将司马睿按在地上,然后用棉布封住了司马睿的嘴。王导瞥见司马绍跪在一旁,涕泪纵横,眼神中满是激愤,又假笑着靠近太子:
“方才天子之言差矣,殿下可知自家家事?”
司马绍拭干眼泪,昂首道:
“我高祖宣皇帝懿文武双全,讨平诸葛亮、公孙渊;我世宗景皇帝大败诸葛恪,讨平王凌毋丘俭;我太祖文皇帝袭灭蜀国,攘除诸葛诞;至若世祖武皇帝,天下匈匈百年,遂归于一统。如此至德方有天下!”
王导冷笑一声,开始在室内踱起步子:
“你们司马家就是这种家教么?”
“丞相这是何意?”司马绍顶了回去。
王导俯下身子,他的衣冠在司马绍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让年轻的太子打了个寒颤:
“要我说,你们司马家是有史以来最无耻、最无能、最邪恶的家族!你们还盘踞在帝位之上,就是对天命论最大的嘲讽!”
见司马绍吓得几乎不敢说话,王导逼近司马绍,恶狠狠地开始了他的叙述:
“你高祖宣皇帝和曹爽争位,先是装病骗过曹爽,又在高平陵政变。在洛水向曹爽发誓保他一生富贵,随后拿誓言当发屁,杀了曹爽全家!
“世宗景皇帝协助乃父阴养死士、废立天子、杀害夏侯玄,镇压毋丘俭和文钦,最后被文鸯的反击吓死!
“太祖文皇帝,那真是千古少有的恶人。袭杀天子,这是世上头一遭;在任其间残害忠良,动辄灭人九族;甚至是灭蜀的功臣,也被他逼得自相屠戮!
“到了世祖武皇帝,本来就无甚功德,先簒了大魏的帝位,又怠惰政事,沉迷女色,大封宗室。大晋的天下从一开始就不正。
“至于后来的惠帝,还有那群互杀的疯子们,那就更不用说了。看看那个在角落里呻吟的疯子吧,他都算是你们司马家最正常的一个人。但就是这个疯子,还不一定是司马家的种!我早在琅琊就听说过,他是你奶奶夏侯氏和一个姓牛的小吏生的!”
司马绍又惊又怕,向后退了两步,正摔倒在床上。他又担心自己的表情被王导猜透,索性将面庞伏在床上,哭着说:
“若真的像你所说,我晋室的国祚又怎能够长远!”
王导大笑,满意得捋了捋胡子,随后拂袖而去:
“哼!知道就好!要是吾兄王敦来了,可就没有这么温柔了。对了,伯仁,待会儿大将军要商讨伊霍之事,足下为天下名士,可不得不参加!”
周顗和司马绍怔怔地看着王导远去,空气中唯有司马睿“吃吃”的笑声。
当日稍晚,王敦和王导通知建康城中的名士们汇聚在一起,讨论废立太子之事。表面的理由是太子生得白面黄须,是个“黄须鲜卑奴”。实际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郑阿春刚刚生了第一个孩子,而郑阿春可是侨士一派的人。
“怎么周顗还不来?”王敦等的心里焦急。
“伯仁一贯如此,名士脾气罢了。”作为周顗好友,王导向王敦劝解道。
这时,有小吏慌张来报:“不得了了,太子不见了!”
“什么?那伯仁呢?”王敦和王导都懵了。
“有人看见周尚书与数人骑马向东而去,似要投奔京口。”
原来周顗虽然和王导亲近,但由于是从北方而来,经历过司马邺小朝廷的内斗,早就看不惯这种不顾大局篡逆的行为。后来祖逖被朝廷迁调官职,周顗更是连番进谏,但都没人听。
只是因为是侨士,所以司马睿从来不敢重用他;而又因为为人耿直,在侨士中也被边缘化了。所以作为一个吉祥物,他人微言轻,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这次看护司马睿父子,也是好友王导强行给他派的任务,就是用看押天子来作为周顗在侨士中的投名状。可没想到,周顗居然会把到手的投名状弃之不顾。
王敦和王导对视一眼:“快追!”
建康城中禁军骑兵精锐尽出,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就在建康城东抓到了周顗和他的随从。王敦命人将周顗严刑拷打半日,周顗大骂不绝,坚持不透露一点太子的行踪。王导赶紧悄声劝止他的堂兄:
“伯仁此人吃软不吃硬,打是没有用的。”
他转而蹲下身子,向周顗温言说:
“周伯仁,你有负于我!”
“公领兵犯上作乱,下官管理诏狱,未能把事办好,放跑了太子,因此有负于你。”周顗反呛一句。
王导压住自己的怒气,笑着对周顗说:
“司马家的天下已经是个空架子了,伯仁何苦为它卖命?”
周顗不答。
“伯仁,我是你的老友,若是你服个软,我还能救你一命;换了别人,就是杀头的罪了。”
周顗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只求速死,索性心一横,撒谎道:
“王茂弘,你知道这几年为什么不受天子重用么?是因为我在天子哪儿说你的坏话。天子怎么可能用一个他好友都觉得品行低劣的人呢?”
王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撂下了一句:“知道了。”
王敦赶紧凑在他的耳边:“杀耶?不杀耶?”
王导不答,王敦会意,赶紧挥手道:“斩!”
随即周顗被和他的随从一并处斩。王敦担心司马绍是向东逃,跑去苏峻那里,于是下令严防死守京口瓜洲渡口,然而一连数日,都未能找到司马绍,也未能找到司马绍的尸体。
兴许是死在半路上了吧,王敦这样想。
司马绍不见踪迹,又不需要顾及周顗,那么司马睿也没有什么用了。于是结束搜查的当日,在王导的建议下,王敦进入石头城。
这一次,面对向他吐口水的司马睿,王敦不再客气,而是唤侍从取来毒酒。
“此美酒也,陛下不得不品尝!”
司马睿大叫:“不行,伯仁教我,不要乱吃他人随便给的东西。”
“啰嗦什么?叫你喝,你就喝!”王敦不耐烦了,直接按住司马睿的头,将毒酒灌入司马睿的喉咙中。司马睿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
毒酒撒了一地。
————————
“帝忧惧成疾,崩于石头城。”《晋书·元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