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郗鉴的手指指向地图上的南阳盆地,不需他解释,桓景也能看出来问题所在了。
王廙的荆州兵遭遇了一次近乎歼灭式的失败,而王敦的败兵则尚在寿春,根本不可能救援千里之外的南阳。那么拿下无兵可守的南阳,对于石勒简直是探囊取物。
但更重要的是,等石勒拿下南阳之后,自己在关东的战略态势就变得更加严峻了。
自古从关东入关中有三条路。
其一是从河东郡出发,由汾阴渡口和蒲坂渡口渡过黄河入关。这条路地势平坦,并无关隘,然而需要渡过黄河。
其二是崤函道,也就是经由潼关、函谷一线入关。这条路距离最近,历来是关中政权和关东政权争斗的焦点,然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其三就是从南阳郡出发,通过武关,至上洛入关。这条路距离最远,然而亦有从此入关成功的记录。当年刘邦就是走此处入关,成功绕开了潼关、函谷的险塞。
先前,桓景的策略是守崤函而攻河东。至于武关一带,桓景料定王敦在豫州兖州战场自顾不暇,自然不可能进犯武关,所以并未重兵设防,连原先镇守此处的邓岳部,也被抽调去参与征讨刘曜的战事。
可一旦南阳被拿下,关中就要同时面对三路兵力的压力。
“若我是石勒,拿下南阳之后,就可分兵三路进攻关中了。如是则关中危矣。”桓景用指节敲了敲武关的位置:“武关现在防守最是薄弱,道徽以为,当作何解?”
“敌军势大,等到石勒准备周全,开始向关中进攻时,恐怕就晚了”,郗鉴思虑片刻,捋须道:“但石勒士气正锐,只可守之,不可图也。”
以现在军队的状态,显然是不可能出关和石勒主力正面交锋的。然而你不去找石勒,石勒会来找你。若是石勒将豫州兖州的军队一转矛头,向武关而来,哪怕仅仅是让轻骑侵袭,毫无守备的南阳郡也会迅速投降。那么如果有了一个稳固的南阳作为基地,石勒从武关进攻就会变得顺畅许多。
而这个时候,本来应该驻守武关的邓岳,还在平阳。在武关留守的,是邓岳帐下的裨将刘遐。
刘遐此人,桓景有些印象,记得是先前是原冀州刺史邵续的部下,后来被石勒击败后沦落为流民,跟着李头从河北南下。然而在新军军中还是得从新兵做起,后来他在治蝗时颇有功绩,又在潼关之战中立了功,不过三年就从新兵升到了裨将的位置,可知能力是能够胜任的。
桓景脑中突然一闪,用手指在南阳一带绕了个圈:
“倒是现在的南阳无论敌我,都无人防守,可否使一军出于武关,进驻南阳?我记得武关尚有千余留守的守军,其守将也还机敏可靠。”
“那若是等到石勒大军来到南阳,这一千人马,岂非以羊饲于虎口么?”
桓景知道会被郗鉴如此质疑,于是毫不犹豫地应道:
“不然。石勒方才占据豫州,豫州人口众多,而且王敦还在寿春,那么主力是不可能轻动的。不过确实有可能派轻骑来南阳探知虚实。我们派兵进驻南阳,就是虚张声势,告知石勒我们在南阳有守备。
“石勒虽然流寇出身,然而行事也算谨慎;而我在石勒那里也有谨慎之名。而这次我反其道而行之,以千余人进驻南阳,反而能让对方摸不清情况,不敢贸然进攻。
“趁此机会,我们可将南阳的百姓都迁入武关。石勒若再要从武关出发,进攻关中,不花时间重新充实南阳人口,那么补给就不足了。这样就为邓岳和桓宣回援正确了时间。”
“此计确实不错,只是事不宜迟。”郗鉴颔首:“另外,在下听闻驻守洛阳的孔苌部虽然兵精,但也只有万人,我军在此地的兵力是多于对方的。可以先佯攻之,让石勒看不清楚哪边是主攻方向。”
“善!”
一个月后,谯城外的营帐,炊烟缭绕。
在歼灭王廙部,击退王敦之后,石勒轻易地拿下了被恐慌笼罩的谯城。为了笼络人心,石勒命军队驻扎在谯城城外,作为交换,谯城附近的坞堡主必须上缴粮草,征发家丁。
从前,在桓景治下,豫州一带的士族一直是被打压的对象。在祖逖接管豫州之后,则将从前桓景从各世家征收上来给新军将士屯田的田地稍稍散了一些给了各世家大族,只留下必要的屯田。虽然两人施政各有区别,桓景重庶民,祖逖重士族,但总体而言,无论士族百姓,在两人治下都过着还算和平温饱的日子。
而在王敦偷袭豫州兖州之后的这半年,豫州由祖约接管。祖约将从前祖家军屯田的田地几乎全部归到自己名下,因为不敢得罪士族,又从庶民处按人头征税,弄得民怨四起。
这次攻陷豫州,石勒将祖约的田地按五五之分,分别赠予世家和无地的庶民,再以武力威胁。胡萝卜加大棒之下,豫州竟然迅速地服从了石勒的统治。
此时,因为在战前劝谏石勒南征,张宾已经被石勒冷落,现在被送去刚刚征服的青州安抚当地百姓。而现在豫州粗安,更是让石勒以为,没有张宾照样能够成事。
在大营之中,石勒正与诸将商议进军荆州事宜,徐光率先进言:
“豫州既然已经安定,可迅速出兵南阳。臣听闻探子来报,桓景在武关几乎无兵,更兼王廙部下尽灭,此时若以一偏师入南阳,则当地百姓必然威服于大王之虎威。”
石勒大笑,心想作为张宾的替代,徐光虽然奉承较多,但也算称职:
“此正孤意也,建威将军赵鹿出襄城,越伏牛山,入南阳去耳。七日去,七日返,想来今日可知南阳虚实也。”
众人莫不赞叹,原来石勒早就有了打算。作为跟随石勒起兵的十八骑之一,赵鹿现为建威将军,石勒的亲卫首领,先前就以三百骑迫降了祖约在汝南郡的留守部队千余人。现在他从襄城郡出发,必然是经过石勒的授意。
考虑到南阳空虚无守备的状态,这三百骑说不定真有可能一举夺下南阳城。徐光心情尤为激动,若是南阳被拿下,自己的献策就又一次成功了。
这时营外一个传令小卒慌张闯入:
“报大王,建威将军于南阳遇伏,败绩,仅余十余骑而归。襄城郡贼人亦反,先前派去官吏尽为所杀。”
石勒心中一紧:难道王敦在南阳还留了一手?自从击退王敦之后,在收纳豫州各地的过程中,这是他第一次碰到钉子。
“赵将军呢?”
“建威将军不敢停留,已经直入谯城。”
“快让他过来对质!”
“唯!”
在召入赵鹿之后,石勒方才知道了七日前的事情经过。据赵鹿说,他在前往新野的山路上,遭到了埋伏,敌方似有数千人,赵鹿的三百人根本无法力敌,只能化整为零突围出去。然而晋军势大,竟然将他们全部俘虏了。
“那帮贼人狂妄至极”,赵鹿心有余悸:“说见臣是主将,就放了臣,让臣带几个人回去,报知大王,说好教大王知道......”
赵鹿一下支支吾吾,不敢继续说下去。
“说了什么?按原话如实道来!”石勒怒道。
“说好教大王知道大王的爷爷桓大将军来了!”
众谋臣武将面面相觑,生怕石勒发怒。石勒忍着怒气,心里想的却是这帮能够歼灭自己三百亲卫的“贼人”到底是流寇而已,还是桓景的正规兵力假扮的。
“你们是老营亲卫,反倒被一帮贼人所击败”,于是石勒咬牙切齿,但面色不变:“说说,你见的那帮贼人作甚打扮?”
“大王莫要发怒,”赵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那些贼人似以民兵为主,衣甲粗劣,只是人数众多。看起来不像是桓景的部下。”
说到以民兵为主,石勒更加相信桓景是真的亲自带着主力来到了南阳。桓景此人最喜虚实相杂,说不定是用粗劣的衣甲、狂妄的言辞来吸引自己以轻兵前往南阳会战,实则在要处设下埋伏。
“大王,我们立刻进攻南阳吧,顺带也把叛乱的襄城拿下。”夔安也进言道:“不然,会被豫州的晋人百姓轻视的。”
“不可如此孟浪!”石勒心意已决:“此必是桓景的圈套,若非大军齐动,不可轻进。还是再等哨探观察南阳情况,再做打算。”
于是接下来石勒带着主力在谯城又驻扎了大半个月。这时,才从南阳传来消息:
原来上次围歼赵鹿的,就是桓景的一支千人偏师,加上当地的坞堡主部曲千人而已;只是因为当地坞堡主熟悉伏牛山地理,所以才轻易伏击得手。现在襄城和南阳愿意前往关中的百姓,已经被桓景的偏师迁入武关,听说有近四万户之多。
石勒大怒,立刻命桃豹带着两万兵马,向襄城进发。然而这一来一去,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哪儿还追得及?
等桃豹的军队到了南阳,见不到桓景军队的影子,想要向武关进军,又听说武关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有万余兵马赶来把守,防备森严。
愤怒之下,桃豹在南阳、襄城纵兵抢掠,对于被劫杀百姓,都充做叛匪及其家眷向谯城报功。石勒知道后,赶紧遣使制止杀掠,然而哪里制止得住。加上石勒对于桃豹及其部下并未加以惩罚,于是南阳一带叛乱四起,更多百姓西入武关或者南下襄阳,一时南阳为之一空。
平定南阳的叛乱又花了石勒两个月的时间。此时已是岁末,心力交瘁的石勒决定先返回襄国,有一件更大的事情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