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景之所以从没有考虑过离间之策,还是在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离间计需要间谍。
自从进入关中之后,桓景和关东的商路断绝,情报交流也就越来越少,而且多以流民探子为主。像石勒大军离开襄国这种消息,尚可以让襄国城中的流民通过观察得知。但是石勒核心层次中有哪些秘辛,桓景是一无所知,只能靠猜。
比如说,温峤所说石虎和程遐有所嫌隙,猜测的依据都很合理。然而是否真有此事,桓景根本无从得知——总不能真的派人去问石虎,看他是否真的和程遐有隙吧。正因为对这些猜测无法验证,桓景即使从逻辑上非常肯定温峤的建议,但也不敢真的采信而去实施。
而如果在石勒朝中有人,那么至少可以更加方便地确定消息真假。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必须慎重待之。我们都可以猜测石虎与程遐有隙,但万一石虎真的暂时和程遐并无不和呢?”桓景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们在石勒朝中无人,不能确认他们的动向。”
温峤赞同桓景的质疑,只是颔首,但做出了一个让他继续思考的手势。过了须臾,他忽然眼睛一亮:
“现在正是往石勒那边派间谍的时机!”
“此话怎讲?”
“若是在去年,我军中有人投效石勒,恐怕石勒还会提防甚严。然而今年石勒三路并举,正是他志得意满之时;关中民心摇动,此时投降也更有说服力。依在下的意思,可以让一心腹镇守前线一处,然后在石勒进军之际投降,这样石勒为了千金买马骨,必然优厚待之,将其纳入核心,这样我们就算真正打入了石勒的朝中。”
“好!”直到温峤想出了这个主意,桓景方才觉得温峤的计策可以实施,而并非是空谈。
于是,在当日商议之后,二人又密谋了半日,终于敲定了间谍人选,又将这一人选夹杂在斟酌已久的正式人事军事调动之中。
至于此次调动本身,则是让李矩带着北军,也就是之前的荥阳军万余人加上河东大族临时征发的当地百姓镇守河东;让桓宣带着西军,加上擅长山地作战的氐羌军部众扼守武关一带的群山;至于其余主力都在潼关一线。
这其中有个不算明显的调动:任命先前闲置已久乞活军出身的李头为弘农太守,另外让李矩的侄子郭诵来做他的长史。
在关中军队紧锣密鼓地调动之时。石勒一方也在等着各路兵马就绪。
石勒的三路大军从四月开始调动,经过整整三个月,方才勉强就位。这其中最重要的调动,当然是石勒乘着新打造的御辇从襄国慢慢地进至南阳宛城。其间石勒又是沿途广散财物,又是不断招纳愿意投效军中之人,又是在中原各地安置官员,所以行军的步伐自然非常之慢。
不过之所以如此缓慢,石勒也有自己军事之外的考量,中原之地方才征服不久,正是建立威信的时候,只有使晋国旧民从精神上对其臣服,才能真正将中原的豫兖司三州化为自己的地盘。当然之所以把进军变成巡游,也有石勒本人喜好排场的缘故。
在行至浚仪之时,石勒让君子营中的文士写了一篇檄文,大意是说王敦、桓景名为晋臣,实为晋贼,大晋已然灭亡了,而自己上承天象,下应万民,理应称帝。接着石勒便令匠器营的工匠也学着桓景那样,将这篇檄文印刷数万份,散往各处。工匠不懂活字术,只能将檄文反着雕刻在石板上,这样虽然耗费人力,但也勉强完成了任务,在这几个月里迅速地将檄文传至中原各地。
到了襄城郡之时,石勒又登上嵩山,祭祀黄帝;石勒不通礼法,军中谋臣武将也不知礼仪的细节,许多仪典只得参照石勒自己羯人祭祀阿胡拉玛兹达神的办法,在山顶燃起篝火,让萨满围着篝火祈福,又让抓来的孔子后人从旁念经,并作八佾舞,这样稀里糊涂地祭祀了一通。军中有懂得礼数的文士心里憋着笑,不过既然连劝谏都不敢,自然是不会笑出声的。
在这次祭祀之后,石勒又再命文士写一篇祭文,大意是自己虽出身蛮夷,但祖上是中原逃难去羌渠(康居)的飞廉后裔,与战国中赵氏同族;后来祖上回到中原,又在赵地生活了数代,所以称赵帝也理所应当。这番说辞其实石勒自己也明白唬不住士族,然而糊弄一下一般的流民还是不成问题的。
总而言之,石勒的一番巡游排场浩大,将自己进军南阳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好像生怕世人不知道他的进攻方向似的。
同时,石勒的进军倒是起到了另一个作用,那就是王敦得知石勒带着大军进入南阳之后,以为石勒又要南征,吓得赶紧从寿春分兵一大半去襄阳。所以即使石勒在豫州防守较为薄弱,但王敦也不敢从寿春反击谯城,只是在寿春干瞪着眼和赵军对峙。
当然,石勒对于王敦则是视之若无物,毕竟王敦去年方才大败,是不会有胆量主动进攻的。
终于,到了在抵达南阳的时候,石勒再次命人散布传言,说自己有百万大军,兵分三路,并且要在秋九月让三路大军同时进军,会师于长安。他知道这种消息桓景肯定不会相信,但多少能够在对方军中造成一定的混乱。
百万大军当然是假,那么秋九月同时进军自然也是障眼法。石勒的打算是让桓景误以为自己将趁着秋高马肥之时进攻,实则在七月就趁着对方秋收之际立刻进攻,打桓景一个措手不及。
此外,另一个消息也迫使石勒提前了进攻的进程。
几乎就在石勒的车驾浩浩荡荡地抵达宛城之时,从洛阳方向,支雄发来一封奏报。信中说弘农太守李头愿意投降赵国,将要以长史郭诵前来接洽,希望石勒派兵接应。
看到这封信件,石勒出于本能,颇有些疑心。
一来李头这个名字他还稍稍有些印象,先前此人大概是乞活军的首领,后来在乞活军被自己打散之后,也拒不接受收编,反而投了桓景,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投降呢;二来李头上任的时间也未免太巧了,自己方才将兵力布置妥当。
但看到了支雄转送的李头信件,石勒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信中李头说自己从乞活军起家之时,与桓景并驾齐驱,也算是老资历;但自从投了桓景之后,李矩、郗鉴、桓宣、邓岳都成了一路主将,自己反而只做些征兵的事情,还是靠着旧友郗鉴为他说话,才担任了弘农太守一职。
石勒于是向一旁文吏询问桓景军中的任命情况,果然自从李头投靠桓景之后,只是负责招抚流民的征兵工作。在成为弘农太守之前,也不过只是一个杂号将而已。
看来信中所言属实。
何况经过石勒仔细思考,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接纳李头投降,风险极低,收益极大。从风险来看,潼关方向的支雄、孔苌负责主攻方向,兵强马壮,不用担心会轻易失败。从收益上来看,自己发家时几次出尔反尔,打破承诺,信用已经几乎破产;现在急需一些正面的例子来千金买马骨,桓景不用李头,说明李头能力也就那样,倒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马骨。
他思虑良久,最终还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交由支雄自行决断——其实也就是默认支雄接应李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