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西侧的亮点宛如星辰,每一个亮点都是一艘船只。
晋军此次前来的有几十艘艨艟,艨艟的船头设有攻击敌军船只的撞角,是一种较大的桨帆船。每艘艨艟两侧各牵有一只可供两人容身的小火船。
先前为了麻痹敌军,邓岳让每艘艨艟都只在船头打一个火把进行照明,伪作小船,待足够接近敌军之时,再将火船从艨艟上放下。按照计划,每只火船上会有一人举火,一人摇橹加速,等到火船速度足够快的时候,船上之人再用火把点燃其中的可燃物,随即从船上跳下。
所以方才赵军看见河上凭空出现了百十个亮点,就是晋军的举火者们已经点燃火把,登上了火船。
“放火船!”
见四周河面上部下已经举着火把登上了火船,邓岳立在最前列的一艘艨艟上,下令将火船从艨艟上解绑。他见河上的火船不断从自己身后顺着水流飞速向前,心脏扑扑直跳。
他倒不是在担心坐下战船会被友军点燃,毕竟艨艟这种舰船外樯附有湿牛皮,就是用来防火的,而且这次的艨艟又经过特化,几乎不计成本地用牛皮覆盖住了整个船身,而非只是关键部位包牛皮,其他部位刷漆。所以在防火这一点上,可谓万无一失。他之所以心跳加速,还是因为这是在淮河之战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水战。
七年了!在淮河以北,自己和自己的船工弟兄们一直没有施展水军本事的地方。多数时候,他只是承担沿水路调运后方粮草的工作,或者是协防黄河防线。后来几次参加陆战,也并不出彩,面对地面上来去自如的马队,自己以船工为骨干编练的这支队伍还是过于笨拙了。
只有在这河道里面,自己和自己的部下方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火船放出之后,艨艟加速划桨向前。然而即便是如此,火船从艨艟的缝隙中超了过去,一俟火船超出舰队一段距离,船上的水兵就点火跳水。
一时间河上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窜起来,西风正盛,火苗借势而上,将火船包裹成一个个火球,将河面照得通明。河滩外的赵军船只迅速离岸,努力想尽快排成阵列对抗晋军。然而此时连夜从洛阳运来攻城辎重的船队也在往河滩上挤,一时赵军的水师乱做一团。
“牟校尉,是……是火攻!”
“别废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要大惊小怪,乱我军心。”面对传令兵词不达意的报告,赵军的水军校尉牟穆心烦意乱:“去让各船按训练来,给船身蒙上牛皮。”
一看这个传令兵就没和水师共事过,牟穆不禁心里嘀咕。
牟穆本是晋人,从前枋头坞堡主向冰的部下,专管黄河上船队。后来向冰被石勒所灭,枋头也转交给了石虎把守,牟穆就作为俘虏转交给石虎。石虎虽然嗜杀,但对于匠人却很是看重。
在石虎看来,水师也是他不懂的东西,所以他一方面收押了牟穆的亲眷以威胁,另一方面又许以高官厚禄,所以牟穆没奈何,只好答应为石虎在枋头编练水师,到如今也已经七年了。七年之后,他反而习惯上了给石虎做事的日子,毕竟石虎虽然残忍嗜杀,但赏赐也大方。
石虎被召回河北之后,牟穆和留在枋头的整个水师都被转交给了支雄。
对于这次晋军的奇袭,牟穆虽然为晋军能够严控火光略为吃惊。然而对于火攻,他倒是毫不惊奇,毕竟早有防备。
虽然有赤壁之战的先例,然而在已有防备的情况下,火攻未必总能奏效。毕竟像赤壁战场那样猛烈的东风,那样毫无戒备的对手,实在是难得一见。赵军的船只早已刷漆,又配了牛皮防备关键处,再让士卒用长杆推开火船,可保战船在大多数情况下燃不起来。
只要让船只接触不到可燃物,那么火船很快就会自灭。毕竟这是水战,河水天然就能灭火。
当然,牟穆的信心还在于,己方有战船数百,就算每艘火船都能奏效,也不过损失百余艘战船。自己依然占据数量优势。
火船已经接近赵军仍未成列的船队,赵军按照先前的训练,伸出长杆,小心翼翼将火船推开。牟穆从后方战船上向前望去,不禁得意,亏得自己的严苛训练,现在只要等火船熄灭,就可以立刻让混乱的船队整队反击。
可这时,牟穆却看见了让他惊掉下巴的一幕。
只见当前方船只的长杆触碰火船之时,火苗却仿佛藤蔓一样,顺着长杆往上爬。晋军的火仿佛格外容易引燃。这样一来,原本为了推开火船的举措,反而成了引火上身的操作。赵军的水兵见状赶忙抛开燃烧的长杆,努力调整船身方向,希望能够规避火船,或者待其自灭。
然而晋军的火船经久不灭,仿佛火焰本身就能飘浮在河面上一般。火势正盛的时候,火船甚至会发出爆鸣,随着一声爆炸,将火苗溅得四处都是。牟穆亲眼见到一团火焰从火船上溅出,随后在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好一会儿,方才燃尽。就好像河水根本影响不到火焰燃烧一般。
火光烧红了半个天空,赵军前方的战船几乎只要沾上了一点火苗,接下来几乎无一幸免,统统被引燃,化为巨大的火焰,然后在几声爆鸣之后断成几截,沉入河底。
一时间,河面上遍是哭喊声、呼救声,焦味和热焰顺着西风直扑面庞。
“能在水上燃烧的火,真是咄咄怪事!晋军难不成有妖术?”见牟穆狠狠一拍船上甲板,咬着牙自言自语。这次肯定又会被支雄责罚,搞不好还
但他来不及细想,赶紧让后方船只不顾前方呼救的声音,舍弃前方船队,掉头东向。还有机会,晋军的火船虽然比寻常的火船燃得更久,还能在水上燃烧,但到底会燃尽。借着前方火焰遮掩,自己剩下的船队依然有可以与晋军相抗衡的数量,尚可以全力一战。
牟穆赶紧令剩下战船排成阵列,然而河滩旁的战船和刚刚加入的运送辎重的船只交缠在一起,加上前方火攻的惊吓,根本无法分开,牟穆一通指挥,反而河面上的阵势越来越乱了。
如果说原先被晋军能燃烧如此之久的“妖火”惊到,牟穆现在反而希望晋军的火船能够烧得再久一些。现在前方的河面上,燃烧的战船已经结成了一道火幕,虽然己方的船只过不去,晋军的船只应该也过不来。
正当他怀着这样的期望,手忙脚乱地指挥船队恢复了半个时辰,他惊讶地看见西方河面上,几团黑色的身影从火幕中冒出了头——那是晋军艨艟的撞角!
看来只能在为成列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和晋军交战了。
此时火势已经远比半个时辰前要小,然而河面上尚有还在燃烧的舰船残骸,虽说烧不到甲板,但至少能够烧到船身。晋军的艨艟居然能够无视这样规模的火焰,径直传过烟幕,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术!
晋军的艨艟越来越近,他已经可以听到对面船上此起彼伏的声音。
“加速!”
“扶稳船身!”
“要撞了!”
那是晋军的船队中的号令声。随即刚刚冲出火幕的晋军艨艟加速向赵军的舰船冲去。赵军舰船尚未成列,根本不及避让,又重新陷入混乱。要么自相碰撞,要么则被铁皮包裹的晋军艨艟船头深深地扎入脆弱的侧面,接着吱呀一声,船体断裂开来。
在冲撞上第一排的舰船之后,晋军的艨艟稍稍退却,离开方才撞上的船只,任河水倒灌进对方的缺口。不过方才加速的势头已经停止,很快就要陷入残酷的接舷战了。
牟穆还抱有最后一丝靠着人数优势在接舷战中取胜的可能,所以立刻升起白虎旗,点亮船上所有火把,并命坐下的主舰也尽力向敌军靠拢。
现在不是战后赏罚的问题了,而是身家性命的问题!虽然自己现在直属的头领是支雄,但他的妻小都还在襄国,被石虎派人监视着。那么若是此次打个大败仗,自己人头事小,恐怕全族都会性命不保——石虎真的做得出。
赵军见主将升白虎旗,开始冲锋,再一看晋军穿过火幕的船只不过数十艘,或许接舷战仍能够取胜。于是也收拢了一点信心,开始调转船头,向晋军水师重新靠拢。
可就在赵军的剩余船只将要接触晋军的艨艟之时,突然,令所有赵军水兵都感到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晋军的艨艟两侧龙首一样的装置上突然吐出了火舌,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火焰构成的,能够舔食船只的舌头!
晋军的艨艟就如喷火的双头龙一般。只要火舌接触到对方的船体,方才正准备接舷战的赵军船只就立刻被火焰缠上,又重蹈之前那些战船的覆辙:火苗顺势而上,吞没了船身、甲板,最后随着几声爆鸣深入河底。
整个河面都在燃烧,这是火神的盛宴。唯有晋军的船只由于收到湿牛皮的全面保护,加上喷完火之后,立刻掉头退让,所以得以不燃。
这时牟穆的主舰也沾上了晋军的妖火,眼看火势已经无可挽回,牟穆站在甲板上,将铁锚绑在身上,犹豫良久,最终跳入了被火焰映照得鲜红的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