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渐渐泛白。
一整夜,晋军的舰船在河面上横行无忌,肆意地喷洒着红色的死神。赵军的舰船除了少数迅速向岸边靠拢,逃过一劫之外,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了在河上漂浮的黑色碎片。烧得辨别不清面目的浮尸夹杂在船只的残骸之间,只有少数幸运者被晋军打捞上船。
邓岳见天色已明,又见在岸边射程之外的河面上已再无敌船,这才将船只收拢,大摇大摆地在河面上清点伤亡。晋军的火船当然消耗殆尽,但并无一艘艨艟沉没;而人员的伤亡不到百人,多数是轻伤,那是在穿过火幕之时赵军的箭雨造成的损失。
敌军水师的统领既未被俘获,也不见尸体,但这不重要了。敌军在此战之后已经没有成型的水师,那么黄河河面上的粮道,就算彻底落入晋军的控制了。
造成双方伤亡比如此悬殊的原因,还是在于两点。
第一个原因,当时是赵军口中那个奇妙的“妖火”。那是由葛洪经过上百次实验后试出来的配方。中间的灵魂配料,当然是桓景先前派李矩去上郡找寻到的“石油”。
作为原时空最早有记载的石油矿,上郡石油,或者说原时空的延州石油产量低,品质杂。但作为关键时刻使用的燃料完全够用了。在将石油和蓖麻油混合之后,再加入少许硫磺,就可以制成这种在水面上漂浮的火焰。另外,火船上的干草也是经过石油浸润过的,算是另一种成本较低的办法。
第二个原因,则是在于晋军艨艟的防护上。为了让“妖火”只烧敌军,不烧我军,邓岳尝试了几种方案,最后发现还是湿牛皮效果最好。然而牛皮可是昂贵得很,这个时代的水军只用来遮盖关键部位,其余地方只是刷漆来防火。
而邓岳的艨艟却是不计成本,通体裹上牛皮,自然能够防住赵军防不住的火势。当然,代价也是有的,就是牛皮过于昂贵,所以这样通体覆盖牛皮的艨艟只造了几十艘,但这次看来,完全是够用了。
只烧敌人,不烧自己,还烧得快,那么取胜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站在岸上,焦急盯了一夜的支雄,还有拥挤在潼关城下的五万大军,根本看不懂晋军这次火攻。这次火攻之快,火势之猛,都让他们印象深刻。而更加超出了他们理解范围的,还是从晋军艨艟的龙首上喷射而出的火焰,和会在水面上燃烧的火焰。
目睹如此奇观,赵军的军心已经大为动摇了:晋军之中必有妖人,凡人怎么能敌得过妖术?
而相比于军心,支雄心中更担心的是粮草补给。现在自己手上就两个选项:要么撤退,弃弘农城,退回函谷一线;要么全力打破潼关,赌过了潼关之后能够抢到粮食。
犹豫良久,支雄决定了:他先前在青州对苏峻屡战屡胜,这次水战的失败之前,自己也是不费一兵一卒飞速拿下了弘农。那么怎么可以撤退得如此窝囊呢?他召集诸将下达命令:
“诸将传令各营,全力备战,拆掉剩余船只,取其直木为云梯的原料。我们都是关东的健儿,哪怕是蚁附进攻也要拿下潼关,不然可会被天下耻笑!”
按照支雄的命令,各营开始调动起来,准备明日备战潼关,潼关东面一时尘土漫天。
站在冲关关城上,通过千里镜,桓景清晰地看见敌军正在调动兵力,心中不禁大喜——看来敌军没有选择立刻撤退,而是再为进攻潼关浪费时间,那么接下来敌军可就别想能够老老实实地退回去了。
“时候到了,全军出关列阵扎营!”
潼关城门处吊桥缓缓放下,先前隐藏在潼关后潼河河谷的晋军全部主力鱼贯而出。
一开始见晋军开关结阵,赵军诸将都以为潼关守将郗鉴不知兵,纷纷嘲笑起来,先前因为水军尽灭而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一片哄笑之余,前锋张豺赶紧劝支雄趁着晋军开关挑战:
“征西将军,渡河有半渡而击之说。现在晋军出关,也可趁其还未列阵,以重骑破之。敌军不过三千人,必然惊惧溃散,如是则可追杀溃逃者,裂守关残军之胆,入关岂难乎?”
支雄抚髥大笑,表示赞许。他本来还在担忧郗鉴固守,自己粮尽被迫退却。现在郗鉴居然自己出关了,那么就可以一举出兵击溃出关的晋军,一路砍杀进潼关以内。
然而正当支雄整军列阵,试图突袭出关的晋军时,望着潼关城门外摇动的旌旗,晃动的枪戟,他开始感到势头隐隐有些不对——
这哪儿只有三千人?
方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潼关外已经有万余兵马列阵,而潼关之上,防备依旧森严,光是远望可以看得见的大弩就有数十张,暗处的射孔中更不知有多少弓弩手。若是现在就向潼关冲锋,自己可占不了便宜。
“报征西将军,南侧小道也出现了大量晋军!”
“什么?”
支雄拔马向南飞奔上一处高坡眺望,只见在南面的土塬之上,亦有兵戈无数,铠甲在黄土上闪闪发光,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怎么可能?李头和郭诵当初跟自己说过,明明潼关只有郗鉴部下的三千人,而且先前派遣探查的斥候、哨船,也说潼关只有轻兵把守,这么多兵马是怎么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转眼间,潼关外的晋军又增加了一倍有余,而已经出关的晋军则开始在潼关前一处空地安插鹿角。支雄心里开始感到发慌,自从进军关中以来,这是头一回。对面的晋军衣甲精良,阵容齐整,可知是一支劲旅。在狭窄的黄巷坡,自己的大军根本施展不了数量优势,现在进攻,自己没有把握取胜。
何况现在敌军还在南面的土塬上别设营地,那儿的晋军,还不知道有多少。想到这里,支雄打了个冷颤。
正当这个时候,晋军的斥候数骑飞马环绕赵军营地,大声劝降:
“赵征西将军支雄!轻车将军张豺!晋桓大将军已经率全军来到潼关,他有话,托我转告在此!
“尔等已是山穷水尽之时。昨夜运粮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了,孔苌的万余守军还在洛阳,他们是不会帮你们的。石虎还在收略河东各地,而黄河已经被封锁了,他不到冬天也不来不及前来支援。你们也有五六万人,弘农城又没有粮仓,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我军主力六万人,即使现在即使立刻交战,你们也不能取胜。等过了十来天,你们的部队饥困交加,又怎么打仗呢?如果尔等撤退弘农,我军从后追击,又如何抵挡呢?先前长安投降了,守将游子远现在我军做卫将军;匈奴世子刘乂投降了,我军封他做归义侯,你们亦当效法他们的事例,立刻缴械投降!”
晋军的斥候才绕完一圈离开,下一队斥候又上来劝降,将上一队斥候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接下来至少有四五队斥候如是循环。
从晋军只派斥候前来劝降,却连一个正式使者也没有派出来看,就可知桓景根本没打算让这五六万人立刻投降。这根本不是什么劝降,这分明就是在叫阵以沮军心。
听闻晋军如此严厉的语气,连久经沙场的支雄也吃了一惊——桓景本人居然就在潼关!
桓景用兵向来谨慎,若没有必胜的准备,他可不会出关;那么既然桓景出关迎击,就说明晋军在此地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支雄自己的部下,此地必然都是晋军的主力!何况赵军还行将断粮了。
现在支雄部下的军马看起来还和桓景的军马数量相当,但处境正如桓景的劝降信说的那样危急。赵军五六万人挤在狭窄的河滩上扎营,又几乎完全没有粮草接应,只要粮草吃完,自己就完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先前李头和郭诵是在诈降,献弘农城将自己引至潼关的是他们;劝自己不等弘农粮仓建好,由水路运粮的是他们;骗自己潼关只有三千守军,桓景的主力全去武关防备石勒的,还是他们。
不好,自己还推荐这两个人去了石勒那里,恐怕会做什么不利于石勒的事情。想到这里,支雄赶紧遣使往宛城而去,务必要让石勒知道,这两人是来诈降的。
而此时,李头和郭诵已经抵达石勒的军中。石勒经过半个月磨磨蹭蹭的跋涉,终于从宛城出发,来到了武关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