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弗下意识停下脚步,心有余惊地寻找那支羽箭的来源处。
演练台上的男子刚好收势,垂下手来,半束着长发,靛蓝色的长衣垂感极好,星眉朗目,一身贵气,棱角分明的眉眼间却透露出几分虚弱感。
身在军营却没有兵甲加身,像一个例外。
男子放下了弓箭,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没有吓得叫出声来的女子。
众人视线之中,沈洛弗像一个意外,突然出现,令人生疑。
反倒是许清凌担忧回过头问她,“沈姑娘,你没事吧?”
沈洛弗摇摇头,心中也平静了许多。
“殿下!沈姑娘来了!”许清凌向那人回道。
苏辰伸出手,身边的楚铭接过他手里的弓箭后,又为他披上一件厚重的披风。
一路走来所见军营风貌,加上许清凌对那人“殿下”的称呼,让沈洛弗更加确信自己确实是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沈洛弗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一旁的中年将军注视着沈洛弗的一举一动。
“外面风凉,殿下不如去里面问话吧!”苏辰步伐虚浮,仿若方才射出的箭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
许清凌上前相扶,语气中多了几分关切,苏辰没有听从建议,楚铭朝下示意,下面的人也当即抬来了椅子。
许清凌也走向了苏辰,在他身侧站好。
沈洛弗刚走上前,楚铭就先开了口,训斥道。
“见了殿下还不跪下!”
说话的人穿着与营中的将士不同的衣服,既非将领,也非马前卒,更像是苏辰的心腹,每次未等苏辰开口,便能领略他的意思。
若是旁人定然会被这一声震慑住,可他们面前站着的偏偏是一个没有被他们的规矩训化的异世人,在此刻显得有些另类和无畏。
另类,或许是因为她曾以在影视书籍之中见过太多不同的世界,如今身处的世界,对她来说更像是那个世界中包容的多元文化中的其中一个;无畏,或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此刻只像一个异世的来客,旁观着即将发生的一切,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异世即将给她带来的危险。
沈洛弗面对着所有人的审视,并无惧意,身在敏感的两军交战之地,坦然自若,还敢直视军中权威之人,让苏辰产生了十足的好奇心。
“不知姑娘,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他的语气虽是温和,但嘴角的笑容颇有些玩味,看她的眼神之中却不是全然的善意,仿若她一句话没有回答好,便要身首异处。
这样的架势像是在盘问一个怀疑的细作,沈洛弗心中踌躇,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处才能避免无谓的麻烦,然而她的迟迟不答,反而让场下之人更加肯定了细作的猜想,唯独一人眼神真挚,期待着她的答案。
“我来,寻人……”尽管她还没确定,但想了许久,现下也只有这个理由更能解释她的来由。
“哦?”他问了两个问题,她却只答了一个,语调也高了几分,紧接着问,“什么人?”
“一个,认识我随身携带玉佩的人!”沈洛弗眼神打量着四周,寻找那个可能拿走玉佩的人。
此话一出,上官晋洪所属部下不明所以,纷纷私语。
苏辰看向中年将军,继续追问,“你与他是何关系?”
他能问出这话便说明自己猜对了,只是沈洛弗也没想好问题的答案,直到在人群中感受到唯一一道不同的目光,急切而又惊喜,转而面向那位从一开始就关注着自己的中年将军——上官晋洪。
“我也想问问他,我与他是何关系?”
一字一句,几乎是对着他说出这句话,她看到了那人眼里的震撼,那一是一种失而复得与重见旧人的惊喜。
他的表情像一个答案,直接击中沈洛弗的心防,让她想要后退。
“殿下,剩下的让我来问吧!”上官晋洪显然急于知道答案,不顾身份直接打断了苏辰的审问,楚铭有护主之意,苏辰倒并不在意。
上官晋洪向沈洛弗走来,将合在一起的两块玉佩拿出来,其中一块正是自己带来的半截,“你姓沈?或是上官?今年十八?对不对?”
上官晋洪期待着她的回答,脸上竟然是慈爱的神情?
“你与沈叶娴是什么关系?”沈洛弗直视着他反问,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想。
“放肆,将军问话你就回答……”
手下之人呵斥沈洛弗,上官晋洪却抬手阻止就要上前缉拿的属下,生怕吓着了她。
念及沈叶娴,上官晋洪情急上前,刚一走近,沈洛弗就往后退了一步,上官晋洪也不敢再靠近。
底下的人从来没见他这般惶恐的模样,诧异不已。
“将军,切莫被这丫头迷惑……”
场下一人当即提醒上官晋洪,沈洛弗看得出来,这场中之人大部分都将自己当做了敌方的细作,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只有面前这个人,跟她一样想要确认一样东西。
上官晋洪并未生气,面上反而骤然升起愧疚之意,这种神情,三天前她在沈叶娴的脸上见过。
那时候,瘦骨嶙峋的沈叶娴躺在病床之上,虚弱不堪的白唇连张开都格外费力,看着沈洛弗从门外走进来时,激动而又歉疚,然后便极度悲切地在她的面前落了气。
“她曾是我的发妻,只是我把她弄丢了,丫头……”
对面的人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黯然回道。
“你辜负了她?”
沈洛弗神情冷漠,打断了他的回忆,她并不知道他们的过往,只是这些年来她隐隐约约想过许多答案,这一句“曾是”便是答案。
上官晋洪愧疚更甚,似是不敢回答,只能带着试探的语气去问挂念之人的消息。
“叶娴,她还好吗?”
上官晋洪的回避已是肯定,再问已无意义,沈叶娴的答案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负心汉的理由。
想到这里,沈洛弗突然觉得自己出现此处有些可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被包裹的盒子,随即淡淡说道,“她死了!”
苏辰饶有趣味地看戏,身边的许清凌低声在他耳边解释着盒子里的东西。
“叶娴?怎么会……”
上官晋洪眼里闪过失望和悲切的情绪,也看向了沈洛弗怀里的盒子,想伸手去摸。
沈洛弗瞧见他眼里的悲切之情,却也不想去细究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如果她在此刻告诉他沈叶娴遗弃了她十三年,他会不会觉得这其中也是有他的缘故?
她这一生不仅拥有一个遗弃她的母亲,还有一个负心的父亲,她让自己来这一趟难道就是想告诉自己这个,然后原谅她的伤害吗?身为父母,他们怎么可以自负地认为只要她知道了他们的苦衷和过往,就能原谅他们所有的作为。
沈洛弗不能理解沈叶娴的想法,一如这么多年来的无法理解的抛弃。
越是回忆,眼前的深情便越是讽刺,嘴角不自觉露出嘲讽的笑容,只想要离开这个虚伪的场景。
防备许久的楚铭在关注到沈洛弗的表情后,以为她将有动作,在她微微侧动身子时,当即眼疾手快地将一记石子打在她的脚后。
沈洛弗吃痛一倒,重心不稳跌落在地上,手上却下意识地护住了骨灰盒。
“来人,将这刺客拿下!”
场下的人顺势喊道,正要上前擒拿,却被上官晋洪拦下。
“慢着!”
“将军,这女子来历不明,南苏与北齐的交战三年,如今正是关键时期,这女子突然出现,分明就是北齐派来的细作。”
“是啊!将军。”手下之人纷纷劝阻。
上官晋洪却不理会手下人,神情坚定,转过身面向苏辰求情,“殿下,北齐退兵已成定局,在此刻来打探消息,徒劳无益,更无道理派一个弱女子前来。还望殿下明鉴。”上官晋洪理性地道清如今局势,再为沈洛弗的到来阐释原由,先理后情。
苏辰听上官晋洪的意思有意要保面前的女子,不痛不痒地提醒上官晋洪,“上官将军三思,他们所言不错,如今正值关键时期,此女又恰好带着与你相似的半截玉佩出现,只怕没那么简单!”
上官晋洪挺直了身躯,面向众人,走向沈洛弗,像是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的确不简单,因为她是我上官晋洪失散多年的长女。”
场下当即爆发出一阵私语,却无一人不敢出列质问。
沈洛弗意外地看向上官晋洪,面对众人怀疑,只凭自己的半截玉佩,他便认定自己是她的女儿,这个答案她虽然早有预料,但又出奇的顺理成章,因为就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只是他当下这般肯定的态度,让她诧异,这种被保护的感觉,陌生之际,让她浑身不适。
苏辰看向一旁有些错愕的沈洛弗,安坐的身子前倾,缓缓道,“上官将军,即便她不是细作,擅闯军营,也是重罪。”
听罢,上官晋洪单膝跪地,“子女有难,为父母者,当全力护之,卑职愿意一力承担。”
上官晋洪有意代为受过,手下人极力劝阻,甚至还有人向苏辰求情。
场下一下变了风向,他这个殿下,反倒不近人情了起来,苏辰自然知晓上官晋洪在军中的地位,当即顺着上官晋洪的话下令。
“擅闯军营,行刺主将本是死罪,军中不可无纪,此女也不可不惩,但念在上官将军劳苦功高,爱女之心尚可理解,那就罚上官将军,军棍三十。”
“卑职领命。”
上官晋洪随即褪去铠甲,跪坐在地上,甘愿受罚。执法军士带着军棍上前执行,一声声军棍砸在他的背部皮肉上,闷声不吭。与他而言,这顿军棍来得正是时候,这罚也不是苏辰所下,而是他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妻女赎罪。
沈洛弗直视着眼前的发生的一切,眼中震撼和疑惑愈加浓烈。
“没事的!保护你是为父的责任。”
上官晋洪不觉有痛,反倒挤出笑容安慰起她来。
这让沈洛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感,她本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因为身体的原因,她更多的是与自己独处,这些年来就连朋友也没有一个。即使曾经有沈叶娴,她也早就忘了那种情感带来的感觉,如今只觉得陌生和困惑。
“你当真觉得我是你的女儿?”沈洛弗有些踉跄的步伐靠近上官晋洪,眼里充满不解。
上官晋洪挨着军棍调理着气息,以便能顺利地说出话来,“当年你娘怀着你离开,必是恨透了我,现在她肯让你回来,我心里高兴极了。丫头你叫弗儿对不对?……”
上官晋洪挨着军棍,声音里带着闷哼,却仍然自顾自地说出心中埋了许久的话。
“清风拂拂来,叶落待人归。这是当年我出征的时候,你娘送我的话,……她说当清风拂来,我看到叶子落下的时候,就是她在告诉我,她在等着我回去……当你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就跟你娘商量,你若是一个女孩儿,便取一个‘弗’字……若是一个男孩,就取一个‘洛’字……这些年,我一直盼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你们,现在终于实现了……”
上官晋洪说完,沈洛弗一声苦笑,记忆里沈叶娴似乎也时常念着一句话,与沈洛弗喃语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清风拂拂来,叶落待人归”。
上官晋洪贴身的衣服浸了血迹,山里吹来的风带着寒冷的空气,刮得人生疼,连带着身上的血色刺痛着沈洛弗的眼睛,心中的情绪也渐渐复杂起来……
这就是沈叶娴想要告诉她的一切?但似乎又不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