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月替上官弗包扎好伤口后退了出去。
上官弗独自坐在床前出神,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亲自揭开了这府中和睦的伪装,搅乱了这府里的平静,但是她并不痛快,也并没有因为上官晋洪表现出来的偏爱而有丝毫的喜悦,甚至,有些迷茫。
她来此处本只是为了求一个被遗弃的前因后果,如今一切都被揭开,这府中的一干人等,于她而言,却更像是一群不愿面对的陌生人……
一时间头疼欲裂,这些年所经历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幼年的她被人时常被关在一间白色的房子里,因为病情,那些懵懂的同龄孩子们总是被教导不要跟她玩闹,久而久之便真的没有人靠近她了。
那些前来领养的父母们像挑商品一样挑选着他们满意的孩子,唯独不会挑选快死的她。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对着她总是摇头,以致于那些照看她的人们渐渐变得不耐烦,每一次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她还没有死去?
即使是旁人偶尔流露的几分同情都会让她觉得寒冷刺骨,冰冷地提醒着她,沈洛弗,你当真可怜!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关,如今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没有丝毫的改变,这种感觉依旧没有消失,她好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一场穿越让她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两个世界的荒岛孤客。
一片熟悉的红色铺开在黑暗的视线里,伴随着全身的绞痛,疼得她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卧倒在地面……
恍惚之间,她看见幼时的自己在黑暗之中无助地呼喊着沈枼娴,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眼眶之中涌出,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强装镇静的上官弗走到幼时的自己面前,伸出手去牵她,却怎么也碰不到她,十三年前的场景像一道虚幻的影像投射在上官弗的内心深处,也成了她永远的心魔。
于是,她大声地对着她喊。
沈洛弗,不要哭,不要流泪!
霎时间,所有的光亮瞬间消失,黑暗里只有上官弗的声音在无助地嘶喊着,飘渺无依。
靠在床边的上官弗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整个背后像是被水泡过一般湿凉,心惊之余,院子里传来了稀稀疏疏的声音。
上官弗听着声音起身,梦境结束后的她又换上了那副熟悉的神情,无论梦里如何痛苦,只要她清醒的时刻,便不愿意让人看出一丝的心绪。
拉开门,一眼就瞧见了殊月站在门外,她似乎是在这儿守了一夜。
负责前院事宜的杨管家亲自带了几个小丫头进来,身后是刚好落地安置好的几个檀木箱子,打开的盖子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礼物来。
杨管家带着四个十几岁的丫头恭恭敬敬候在院子里,直到上官弗出来,方才道明来意。
“长小姐,这几个是主君新安排来的丫头,负责照顾长小姐,小姐日后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老奴,我亲自去办。”
杨佑民是上官晋洪身边的人,自建府以来便在府中做了管家,负责上官晋洪前院的事情,名义上的仆人却没有人敢将他当仆人。如今他亲自带人前来,分明就是上官晋洪有意而为,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府中人,她这个长小姐的地位。
“长小姐!”
上官弗还未说话,突然间从院外跑进来一个丫头,扑通一声地跪在她的面前,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琉璃特来向小姐请罪,那日之事琉璃从未向他人造谣说是小姐让人罚的奴婢,昨日她们逼奴婢出面指证小姐,奴婢不愿,她们就将奴婢关了起来,今日才逃了出来,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伤害小姐的事。”琉璃言辞恳切,神情不假。
上官弗瞧见了她身上、额头比前些日多出来的伤痕,也猜到了一二,只是这动不动就跪的场面,她来了这些时日依然不曾适应。
“既不是你造的谣,又何来请罪之说?若你再跪下去,那岂不是更加坐实了那些谣言?”
琉璃这才意识到自己会给她带来麻烦,慌张地要站起来,但又觉得自己惹了她生气,肢体记忆使唤着她重新跪了下去,连忙解释着,“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奴婢只是觉得对不起长小姐,平白让您受了这些谣言的连累……”
琉璃一个劲儿的解释,上官弗瞧着有些呆萌的模样,再瞧了瞧杨管家带来的四个丫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思忖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先起来。”
继而又转过身面向杨佑民回道:“杨叔,我这院中不大,我亦不喜欢太多人,这丫头与我有缘,不如就将她安排到我院里吧。”
上官弗指了指琉璃,杨佑民顺着方向看去,只觉得这丫头不是个伶俐的,但上官弗既然发了话,自己也不再勉强,只是多问了一句。
“你叫琉璃?”
琉璃受宠若惊,愣了愣看了看上官弗,又看了看杨佑民,惊喜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点头。
“那从今日开始,你就留下来照顾长小姐,不得疏忽!”杨佑民将原本准备的话换了个对象,对琉璃说道。
“奴婢,奴婢一定好好照顾小姐。”琉璃又一次跪了下来,点头如捣蒜。
上官弗做了选择,杨佑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亦不便再久留,随即便向上官弗告了退,带着人离开了。
送走了杨佑民,上官弗余光注意到一旁有些疲惫的殊月略微闪了闪身子,适才问道:“你在这儿站了一夜?”
殊月侧身回复,整个人也似有些不同。
“奴婢已是长小姐的人了,只有小姐好,奴婢才有生机。”
经过昨天的事,殊月已是背叛了惠安,她与她只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是她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殊月选择帮她的理由。
“为何?”
知道上官弗问的是什么,躬着身子回道,“小姐夸过奴婢聪慧,所以奴婢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上官弗的目光凝了凝,她的话不假,只是她眉眼下隐隐藏着的情绪在告诉她,殊月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本就孑然一身,无意与谁对抗,也无意与谁共乘一条船,可如今却有人上了她这叶独行多年的扁舟,上官弗颇有些无奈的叹息,转眼在看向院里时,才发现依然跪在院里不敢动弹的琉璃,因为自己没有让她起来,便一直跪在那里许久。
上官弗嘴角泛过一丝苦笑,如今这条船上还有了第三个人。
“还不起来,你是喜欢跪着吗?”这丫头颤颤巍巍的样子让她想起了归羽山庄的翠微,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不过她却比这丫头聪明多了。
“不,不是……”
琉璃慌乱地抬起头,一时之间不知道上官弗说这话,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体谅自己。
虽然不知道长小姐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但她只希望自己不要惹了她不悦,一时之间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微微起身又跪下的动作,不经意露出的她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上官弗一眼便看到了,走上前拉过琉璃想要缩回去的手。
“你没有上药吗?”见她只是摇了摇头,不敢说话,随即转过头对殊月说道:“殊月,去把我妆台上的药膏拿出来。”
那药膏还是上次摔下山崖后,萧离尘给她的,对于於伤甚有奇效。
“小姐,我……不,奴婢,奴婢没事……”
琉璃下意识地抽回了手,一口一个没事,上官弗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殊月也正好拿了药从屋里出来,交给她。
琉璃不敢接受,连身子也在向后躲去。
“过来。”不敢违抗的语气带着些命令,不容拒绝。
换了一种她能接受的口吻,琉璃这才听话地挪上前来。
上官弗直接拉过她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打开盖子上药,琉璃疼得向后一躲,但又不敢太过用力去挣开上官弗的手,只得任由她为自己上药,清凉的触感在温柔的手法之下散发出清新的药香,舒适得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身上多日的疼痛都在此刻减轻了不少,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是因为药膏还是因为上官弗的亲和。
“你不用怕我,这院里如今只有我们三人,既然跟了我,便随着我的规矩来,动不动就跪下请罪这种事,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受宠若惊的琉璃只偷偷看了上官弗一眼,眼眶里的泪水就开始打转。
“琉璃知道了!从来没有人对琉璃这样好,从今以后,琉璃生是小姐的人,死也是小姐的鬼,只要小姐吩咐,琉璃什么都愿意做。”
琉璃带着哭腔表露忠心,只是这生死鬼怪的誓词倒着实惊到了上官弗。
上官弗哭笑不得,低头轻笑,眉眼之间犹如幽谷的春风,携带着希望的气息,“什么都不用!我这儿平日也没那么多事做。”
“什么都不用?”
琉璃不明白,这与她接受到的奴婢培训着实不太一样。
“对,什么都不用!”
“奴婢不明白。”
上官弗看着呆呆的琉璃舒心一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混吃,等死!”
琉璃不明白上官弗此话的意思,惶恐地低下头了,她可不敢做一个吃闲饭等死的奴婢,更怕上官弗这样想她。
“奴婢不敢!”
琉璃的惶恐加剧,上官弗不免苦笑,也罢,她们还不明白这句话对她来说的深意。
殊月注意到了琉璃的无措,“小姐,让我来吧!今日风大,小姐还是进屋休息吧。”
上官弗瞧见琉璃的不安,又看了一眼殊月后,默认了她的建议,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自己的行为确实给琉璃造成了压力,于是将药膏交给殊月后,转身回了屋。
等到上官弗进屋之后,琉璃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的流,对着殊月哭着问道:“殊月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殊月上着药膏,“没有,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姐!”
回想起这些日上官弗的习性,殊月眉眼流转,缓缓开口道。
“小姐与其他的主子不一样,不喜欢奉承、不喜欢事事请罪,不喜欢太多人跟着她转。你若是想要好好伺候她,就不要凡事都像方才那样惊恐,若是你在她面前都还要如此,那么便违背了她让你留在她身边的初衷了。”
琉璃似懂非懂地抬头去看她,渐渐停止了眼泪,一瞬间竟突然有些明白了,上官弗选择了她留下,并非是因为她说的有缘,而是希望自己能远离那些人的欺负,过得自在一些。
“进了这院子,我们便和小姐坐了同一艘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殊月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提点着琉璃,经历了昨日的事情,她们二人的命运已然同上官弗栓在了一起。
“琉璃明白了。”琉璃如若立誓一般地点了点头。
-------------------------------------
三日后,初春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上官弗坐在窗口看杨佑民送来的新书,今日的光线正好,透过窗口照进来投在书上,并不刺眼。
“小姐,奴婢今日去厨房取点心时听说,老夫人已经绝食三日了,这样下去会饿坏的。”刚从厨房回来的琉璃一边从食盒里拿出点心,一边提起方才在厨房听到的事,殊月下意识地盯了她一眼,然后观察上官弗的反应。
琉璃被殊月这一盯,有点不知所措,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三日!”
上官弗重复了这两个字,若有所思,居然主动接了话,“琉璃,你相信人真的能将自己饿死吗?”
单纯的琉璃被这一问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如捣蒜,“当然了,七岁那年冬天我好几天都没有吃饭,差点就饿死在街头,还好有位好心人给了我个馒头,才能活下来。”
琉璃没有听明白上官弗的问题,只是感同身受地想起了当年差点被饿死的自己。
知晓琉璃心思单纯,上官弗嘴角扯过淡淡的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翻了页继续看书。
索性如今无人来招惹她,她也不愿去招惹任何人,只要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也挺好。
殊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眼眸黯淡,等到再一抬头时,上官晋洪已经走了进来。
“老爷?”
“现在时候还有些冷,怎么不把窗关上?”
上官晋洪招了招手示意二人退下,殊月和琉璃行了礼离开。
“今日阳光正好,不觉得冷。”上官弗一如既往的疏离,视线依然落在书页上。
上官晋洪坐了下来,踌躇许久,终于说起前日的事,“弗儿,自你回来之后,爹爹一直忙于公务没什么时间来看你,让你在府中受了委屈……”
他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杀伐决断,只有在他与沈叶娴的女儿面前局促得像个新手父亲,
上官弗翻动书页的手下意识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不过你放心,以前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你祖母和郡主那边,一切有爹爹,你若不愿称呼郡主母亲,便不唤了,祖母那边我也替你说了,你身体不适,日后若不想请安,便就不去了……”
真诚的字句一个个崩进了上官弗的耳里,听不出一丝的虚伪,以致于书页的文字逐渐变得陌生起来,略显烦躁地合上了书,向上官晋洪投去探究的一眼。
可一转过头,就瞧见他的气色相比前些日,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几分,联想方才琉璃说的老夫人绝食一事,想必身为“孝子”的他应该也是陪同的。
他为了她这个突然出现了女儿,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应了他说的这句“一切有爹爹”了。
想到此处,原本冷漠的表情在此刻也缓和了些。
见上官弗有所触动,上官晋洪面露欣喜继续说道,“如今边关稳定,圣上特地令我留京,我回府的日子也多了,以后你再不需害怕任何人,护国公府就是你的依靠,有什么事都有爹爹给你担着。前些日子,府中下人传的那些闲话,你不必担心,我上官晋洪的女儿,还没有人敢置喙……”
上官晋洪自顾自地说着,一心希望上官弗能放下心防,依靠自己这个父亲。
上官弗极力地辨别着上官晋洪脸上,话中出现的情绪,恨不能立刻找出一处虚伪的证明,以此来巩固自己多年的心防,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冷漠和不需要亲情,当上官晋洪一遍一遍地说出这些话来时,她还是会动容。
她甚至会想,如果这些话是沈叶娴亲口说的话,是不是更能缓解她这些年来的困苦?
心烦意乱之际,上官弗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洛弗,国公爷也许不是个好夫君,但却是个好父亲。”
那日,许清凌第一次来国公府看她之时,告诉了她一件事。
“当日,殿下看出你对上官将军心存怨恨,所以特意让我对他隐瞒了你的病情,就是希望你能抛开其他原因,看到上官将军对你的舐犊之情,不是出于怜悯,而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身份。”
那个时候的上官弗表面上虽没什么反应,可心底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延续至今,以至于影响到了今日她的心境,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热烈的亲情。
而她又该怎么告诉他,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已经时日无多。
至于那神秘女子所说的生机又在何处?
上官晋洪仍旧自顾自地说着话,仿若上官弗只要点点头,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给她弄来……
“你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都可以跟爹说,爹一定办到……”
“这些你要是都喜欢,我都让人给你安排来。”
上官晋洪罗列着曾经上官卿禾和上官忻若喜欢的,甚至一般女儿家可能喜欢的东西,猜测着上官弗的喜好,说到兴头上,都没有注意到上官弗已经回过神,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好。”
莫名的一个字,不知是在回应哪句话,但见她露出了笑容,上官晋洪只觉得如获至宝,大喜过望道:“那爹爹明日就让人给你安排,哦不,现在,我现在安排人去办,你好生休息,若是还想到了什么,都只管让她们来告诉我。”
上官晋洪带着喜出望外的笑容走出潇湘苑,上官弗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些什么,只是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究竟。
对于他和沈叶娴,说不上原谅,就像当她知晓自己的身世时,也说不上怨恨。只是一路走来,只有在解开一个个疑惑时方才有一丝慰藉,让她觉得自己至少不是一个傻子。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她的心里才觉得轻松了许多;又或许是因为沈叶娴的忏悔,上官晋洪迟来的亲情,让她真的释然了几分。
上官弗微微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
琉璃和殊月守在院外,躬身送了上官晋洪出去。
“小姐这几日除了待在屋里看书,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明显是有什么烦心事,老爷怎么还这么高兴?”
琉璃进府不久,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主君这般高兴,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不出上官弗的情绪。
“也许今日之后就不同了。”
殊月望着上官晋洪的背影沉声说着,眼里流转着琉璃看不懂的情绪。
琉璃挠了挠头,不明白她的话,却又觉得另有深意,当下只觉得眼前的姐姐好生厉害,她能揣测主子的心思,又不像其他的机灵的姐姐们一样,欺负她们这些笨口拙舌的小丫鬟,跟着她一定能学到好多东西,心里暗暗将殊月当做了自己的榜样。
殊月轻轻唤了琉璃进屋,还沉浸在崇拜情景里的琉璃回过神,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