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后,众人前往御河边观赏漫天烟火,往河中放河灯祈愿。
上官弗不喜拥挤,便一个人去了僻静的河边,上游的河灯随着水流到了下游,卡在了岸边,不知道寄托着哪家小姐的心事。
摇曳的灯芯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轻轻述说着什么,上官弗俯身蹲下,用手轻轻拨了拨它。
解了束缚的河灯顺水而去,带着上官弗的眸光一路远去,直到它穿过曲桥,也让她一眼看到了曲桥上站立的身影。
苏筹迎着月色而立,身姿挺拔,虽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修长的影子投在水面,没有面孔,反倒格外熟悉。
上官弗的脚下突然有了意识,带动着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小姐?”
殊月不明白上官弗为什么顺着河边去,轻喊了一声,跟上去。
“上官姑娘看了我许久,不知是何意?”
苏筹突然说话,上官弗心中一惊,脚下一停,渐渐回过神来,却见上官卿禾从曲桥的另一头走出来,眉眼含羞。
“宜王殿下可还记得卿禾?”
原来不是与她说话,上官弗松了口气,好在旁边有一棵树,下意识侧过身躲在树后,但却正好能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远不近。
“那年秋猎,卿禾一时顽劣进了狩猎场,是殿下从黑熊口下救了卿禾,殿下可还记得?”
苏筹的面上没有反应,上官卿禾提醒道。
苏筹似是想起了那年的事,在回以礼貌性的笑容后说道,“三年前的事,难为上官小姐还记得。”
见他还记得,上官卿禾微微低下了头,心中犹如小鹿乱撞。
“当日若非殿下正好出现,卿禾只怕也没有今日了。”
苏筹也想起了三年前,那日上官卿禾被一只黑熊追赶,吓得花容失色,他正好路过,出手射杀了黑熊,救下了她,也没想到,她记到了现在。
苏筹瞧见上官卿禾的神情,似有情意,刻意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上官小姐有心了,当年本王只是正好路过,不必放在心上。”
“救命之恩,如何能忘!”
他的不在意让上官卿禾急切地表明心迹,面上的表情再明显不过。
背对着众人躲在身后的上官弗抬眸,处境尴尬,她无意在此听人秘密,可此时若是移动,定然会被发现,到时候就算自己解释,也会落个偷听人墙角的话头。
“谁在那边?”一道女声从另一处传来,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走出来的是一个面容娇俏的女孩子,正是慕家的嫡女慕青菀,也是上官卿禾的表妹,旁边跟着另外两个女子,正是长远将军府的两位小姐,杨凝雪和杨凝兮。
殊月对着来人行礼,不敢抬头。
挽着慕青菀胳膊的杨凝雪一眼就认出了上官弗。
“上官弗?”
曲桥上的二人听见了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发现了上官弗,上官卿禾方才所言皆被她听见,面上有些难堪。
上官弗只好从树后出来,面向桥上的二人,意外出现的三人这才注意到苏筹,立刻行礼。
“参见宜王殿下。”
虽不是自己的本意,但在瞧见上官卿禾红到耳根的颜色后,有些抱歉。
“我等不知殿下在此,只是瞧见有人鬼鬼祟祟躲在这边,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上官弗在偷听宜王殿下和卿禾姐姐谈话。”慕青菀立刻揭露上官弗偷听的事实。
上官弗理亏在先,也不好辩驳,也正好想借此刻的机会确认一个想法,当即抬起头来,细细看起他的面容来。
今日的他身着一身黑色暗纹锦服,玉冠束发,丰神俊朗,没有那张面具,她看清了他真正的模样。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那双幽邃的眼睛,他们曾经独处过一天一夜,曾经那样近的距离,她不会看错。
这世间,有时候真的只是一双眼睛,你便可以认出他来。
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曾在他眼中看到的仇恨,终于在确认他身份的这一刻分外清明。
无论他是冥夜,还是苏筹,她都是他的生人,他也只是她的过客。
生人勿近,过客难留。
“无妨,此处也并非是本王独属,自然皆能往来。时候不早了,本王也该走了。”
上官弗凝望着面前彬彬有礼的他,虽看起来孤冷,却进退有度,不似冥夜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让她有些怀疑,究竟一面才是真正的他?自己又是不是认错了人?一时之间竟连因重逢而起的心跳也慢了一拍。
上官卿禾的目光随着苏筹的转身而移动,眉眼之中眸光流转,回过头时看见了上官弗眼里同样的追随,心中惊骇,莫不然她对宜王殿下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真不明白,国公爷为什么会带你进宫,方才若不是宜王殿下宽容,定能治你个不敬的罪名。”上官弗没有受责,慕青菀心有不甘。
“卿禾姐姐,她竟然躲在这里敢偷听你与殿下说话,姐姐回去定要告诉郡主,莫要让这些庶出的婢子坏了规矩。”
挽着慕青菀的女子明显话里有话,更像是说给她旁边的杨凝兮听的,她的话显然奏了效,杨凝兮的表情瞬间变得难堪,在接收到上官弗的目光后瞬间低下了头,不敢还口。
“是呀,表姐,我们这就带她去见姑母,好好教训教训她。”
“青菀,不得无礼!”不远处走来两位公子,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朗目英俊。
“家妹向来直率任性,若有冲撞之处,凌轩替家妹给弗表妹赔礼了。”
说话的是正是那位儒雅公子,上官弗记得他,方才晚宴上,苏闫和皇后都在极力夸赞的慕家嫡长子,也是南苏四公子之一的慕凌轩。一表人才,待人接物,周全有礼,方才一词《盛元华》引得满堂喝彩,当得上南苏文公子的名号。
跟在他身旁的杨益锦,出身长远将军府,也是杨凝雪和杨凝兮同父异母的兄长,目光如炬,俊秀健硕,一看便是武将出身,与慕凌轩同列南苏四公子之一,有着武公子的称号。
“上官家与慕家是秦晋之好,卿禾和忻若唤我一声表哥,弗表妹也该是表妹了。”慕凌轩温和有礼,让上官弗多少有些诧异。
“益锦也替家妹凝雪给上官妹妹配个不是,还望上官妹妹不要与她计较。”杨益锦也作礼道歉,杨家是武侯出身,与上官家颇有往来,久而久之也与慕凌轩走得近了。
“哥哥,你跟她这般客气干嘛!她与我们慕家可没有半点干系。”
慕青菀不满自家哥哥对上官弗客气,转而质问上官弗,“上官弗我问你,你今天究竟跟忻若说了什么,她今天一天都无精打采的?”
上官弗想起今天在马车里吓哭上官忻若的事,加上今天遇上的一桩桩一件件,看来今天属实不宜出门,下次惠安再要做表面功夫地让她出门,她可就有了拒绝的理由。
“青菀,你若无理胡闹,我可要让父亲来罚你了。”慕凌轩神情严肃,慕青菀知道他这个哥哥说到做到,正好空中绽放了新的烟花,便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烟花,我们去那边看好不好?表姐,一起啊。”慕青菀拉着上官卿禾离开,上官卿禾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了一眼上官弗后挂着习惯性的笑容离去。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离开,杨益锦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多望了上官弗主仆一眼,殊月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将头埋得深了些。
一行六人说说笑笑离去,才子佳人,好生和谐。
上官弗也打算离开,刚转过身就发现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像是刻意朝着她走来,随着他的靠近,一种平淡却又不能忽略的香气迎面而来。
上官弗的脚下突然重了许多,让她无法迈开脚步,只能等待着他走过来。
那是,南苏的大司命!
空灵的清音传来,“姑娘心中有事?”
等到大司命走到面前之时,上官弗的脚步才灵活了些,是以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心中有事,她是人有事!
“你就是,上官弗?”
大司命故作不知,一副偶遇认出她来的模样。
“见过大司命!”还未回过神方才的怪异之事,虽心有余惊,但依然依着南苏的习俗,向他行拜见之礼。
刚一起势便被他拦下。
“姑娘见我,不必行礼。”上官弗疑惑地看向他,不解。
“其实,本司此次出席盛元晚宴不为其他,只为见你。”
“大司命,是在说笑?”
大司命笑着摇了摇头,“本司,是想与上官姑娘交个朋友。”
“朋友?”
她虽不信这个世界的神明,但身为南苏神权代表的大司命竟然要与她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交朋友,着实奇怪。
“初次见面,我送姑娘一份礼物?”大司命神秘地笑了笑,在她的眼前伸出一只手指朝上的拳头。
上官弗没有回应,却也在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随即见他拳头翻转,五指一张,半枚玉佩从手心落出,挂在他手指上在空中灵动地摇晃着。
那是她当日被小狐狸叼走的半枚玉佩,竟然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联想起方才的不能动弹的怪异之事,以及这些天发生在她身上的奇异之事,面前的这个人也许真的知道些超脱常理的事。
上官弗伸出手接过玉佩,试问,“大司命知晓这玉佩的作用?”
“姑娘相信天命吗?”似乎早知道她要问些什么,大司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她狐疑地看向他,只见他嘴角挂上了一道邪魅的笑容,“这枚玉佩与你我有缘,姑娘若有疑问,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本司为姑娘解惑的时候。”
上官弗低头看了手中的玉佩一眼,她知道这枚带她回来的玉佩并非凡物,联想起当日神秘女子的话,似乎早就注定了自己要回到这儿来?而她说的生机,莫非就是眼前的人?
“小姐!”见上官弗低头沉思不语多时,殊月出声提醒着,等到她回过神时,大司命已不见了踪影。
“他呢?”
“小姐在找谁?”殊月疑惑不解。
“方才这里出现的人?”上官弗诧异,殊月仿佛不知道方才有人出现过,疑问中也为点出他的名字来。
“青菀小姐她们已经走远了。”
上官弗看向手里的玉佩,细思极恐,难道这南苏境内信奉的神,并非虚无?
曲终人散,盛元晚宴也渐渐落幕,再盛大的宴会也有散场的时刻,惠安与两个女儿太后留在了宫里,上官晋洪带着上官弗一同乘车回。
车马经过连安大街,虽是深夜,却仍旧门庭若市,灯火不减,由于人群拥挤,车马根本无法前行,两人只得放弃车马步行回家。
“我不在京城多年,没想到,这上元节还跟之前一样热闹。”上官晋洪与上官弗走在街上,发出感叹,“当年你娘很是喜欢这上元节的夜市,连安大街夜市依旧,但却已物是人非。”
一路上,上官弗不自觉想起今日大司命与她说的话,但在听他提到沈叶娴后,回过了神。
“弗儿,今日宫中让你受了委屈,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上官晋洪提起今日之事,神情之间,似乎已经知道了真相。
“父亲不问我,便觉得事有蹊跷?”上官弗观察他的表情。
“我心中已有猜测,既然你已经回来,这府中便再不能发生以前的事……”上官晋洪信誓旦旦地保证,俨然要拿出一家之主的风范,言语真诚,反倒让她成了承情的那一个,即便是这个人是她的父亲,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倒也不必如此,如今……”
上官弗本想告诉他她如今已经放下了心结,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剩下的日子也不想与她们在府中勾心斗角地过着,可是话还没有说完,上官晋洪也同样一副放下心中症结的姿态,向她忏悔道。
“弗儿,其实那日你说得没错,当年是我畏惧慕家的权势,选择了最软弱的方式来保护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我已经拥有了权力和地位,叶娴已逝,爹爹只求能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能让你开开心心地生活。”
说到此处,略显苍老的眼眶中渐渐泛着湿润的微光,眨了眨眼后,隐藏了泪水后慈爱坚定地看向沈洛弗。
“爹爹?”上官弗因此而动容,竟不觉地喃呢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称呼。
“哎!”
上官晋洪喜出望外地应了一声,只当是她终于真心地唤了自己一声父亲,心中大喜过望。
内心复杂的上官弗直直盯着他的喜悦之情,竟无法将自己的病情说出口来了,连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顾虑什么。
父女二人,第一次同心地并肩而行,上官弗也似乎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里的身份,就连阴郁的心情也少了些。
大街上热闹非凡,带着谜语的五彩灯笼挂满了一条街,吸引了不少才子佳人三两成群地围聚在一起讨论谜底。
路过一处饭馆时,上官晋洪停了下来,繁闹的节日里,店里的客人却是稀稀疏疏的;外面是处处装饰繁华的连安大街,人来人往,与里面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上官晋洪望着那处稀稀疏疏的饭馆若有所思,上官弗顺着他的眼光问道:“爹爹怎么了?”
“这些年我征战沙场,跟着我的兄弟们,或死或残,因为担心他们日后没有生计,便以我的名义为他们开了些店铺,让他们或是他们的家人也算有个生存的活计。这酒馆是我当年交由一位在战场上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兄弟打理的,多年来也只是向他们收取一些租金而已。只是几月前,那位兄弟病逝,如意酒馆的生意也渐渐入不敷出,老赵的儿女又不愿意再接受我的救助,每月也只是艰难地维持着。老赵对我有恩,我实在不愿他的子女在他走后日子过得太过凄苦。”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忧虑,上官弗见到了上官晋洪的另一面,再看向这如意酒馆内的时候,对自己面前的这个父亲似乎又多了解了一些。
“也许,我可以帮忙!”上官弗不自觉接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也没想到。
上官晋洪诧异地看着她,眼中还带着些不信,上官弗释然地长舒一口气,“父亲为我挡难,我自当为您解忧。与其整日待在府里,父亲不妨让我找些事情来做,不相见也不相扰。”
上官弗意有所指,与其在府中与惠安纠缠,不如少些见面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方才她才觉得自己像是承了他的一份情,如今为他解决一件麻烦事,会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另一种平衡。
不觉欠,不自扰。
上官晋洪听懂了上官弗话中的意思,虽是见外,但当下已是他们父女最和谐的相处方式了,“好,一切随你,我让杨管事帮你,也少些麻烦。”
回府的路上,上官弗换了一种心境,开始试着去了解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他说了许多话,也让她突然间想到,如果她们不再找事,也许她与她们也能维持表面的和谐,平静地度过余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