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跟着上官弗进了护国公府,做了她的婢女。
因为府中的好些规矩小玲并不清楚,为了不给上官弗带来麻烦,殊月一大早便教习着小玲府中的规矩。深知殊月的用心,小玲倒也学得认真,不敢怠慢。
“你叫琉璃?你之前的名字也叫琉璃吗?”休息的小玲突然走到一旁打扫的琉璃面前,琉璃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听阿姐说你只比我小一个月,以后你就做我的妹妹吧!这样我就是姐姐了。”
想着终于能有一个人叫自己姐姐,小玲的心里倒是美滋滋的。
“小玲姐姐?”
小玲是个善谈的人,琉璃的性子虽已开朗不少,但也多是对吃的感兴趣,见她主动与自己答话,又是殊月的妹妹,当下也听话地叫了一声。
“诶!好妹妹!”小玲赶紧应了这一声姐姐。
但是话音刚落,殊月的声音便在身后突然响起。
“小玲!”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你欺负琉璃了?”
“阿姐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与琉璃妹妹的年岁只差了一个月,就让她叫我姐姐,我叫她妹妹,不信你可以问她。”小玲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玲姐姐说得没有错,是我心甘情愿唤她姐姐的。”见小玲提到自己,琉璃当即解释道,生怕殊月误以为是她欺负自己。
即使听到琉璃为小玲的解释,殊月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减缓半分,长叹了一口气,“在这府里,从来就没有年纪的大小,你既然是后来进的府,那么之前府中的侍女们,你都要唤一声姐姐,更没有让别人喊你姐姐的规矩。琉璃老实,不在乎这些东西,你才得了便宜;小姐心善赎了你进来,身边只有我们三人伺候,远没有其他院里的勾心斗角,是我们的幸运,只是要想在这府里平安的活下去,便要活得越本分越好。”
殊月语重心长地教导,小玲心虚地低下了头,“阿姐,小玲知道错了。”
一旁的琉璃仍然是一脸佩服地望着殊月,不住地点头,心中暗忖怪不得小姐会这样喜欢她。
正好出来晒太阳的上官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明白殊月的苦心,也一直没有搭话,只等她们说完方才出声。
“琉璃,有看到我床上的那本书吗?。”
听到小姐问起,当即回道,“那本书,我以为小姐不看了,便收起来了,琉璃这去给你拿。”
琉璃一边回应着,一路跑回屋里准备去拿那本书,刚跑到门口,就被上官弗一把拉住。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问问,既然你收了就好,不用去拿。”
琉璃反应过来地望了望院里的方向,顿时明白小姐也只是想插个话打破这严肃的气氛而已,随即反问。
“那小姐要喝茶吗?殊月姐姐方才准备了点心,就等着小姐出来晒太阳呢。”
阳光好的时候,上官弗总喜欢到院子里来坐坐,几乎成了习惯,殊月与琉璃自然也清楚。
上官弗点了点头,琉璃进去拿了茶点出来,方才的气氛也散了去。
望了一眼旁边不敢言语的小玲,上官弗打岔道,“小玲,来尝尝你阿姐做的点心!”
小玲听到上官弗的话,再想起方才阿姐的教诲,一时间也不敢上前,只能向殊月投去一眼寻求意见。
见阿姐点了点头方才上前,拿起一个香酥饼尝了一口,唇齿留香,眼睛都睁得大了些,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阿姐还会做这样精致和好吃的点心。
“阿姐,没想到你还会做这样好吃的点心!”
“虽然在我这潇湘苑里没有那么些规矩,可是出了这里,你若真的犯了事,我也不一定救得了你,殊月的话也是为了你好。”
小玲含着点心说不出话,赶紧受教地点了点头,并将口中的东西一点点咽了下去,见上官弗这般好说话,小玲的脑子里当即蹦出了一个想法,“小玲都明白的,只是,小玲可以求小姐一件事吗?”
“你说。”上官弗也不猜测她的要求会是什么,倒是殊月一直谨慎地看着她。
“阿姐以前的名字明明叫小月,可从昨日一进来开始,小玲便听得小姐叫阿姐殊月,琉璃妹妹的名字也那样好听,小姐可以给小玲起一个新的名字吗?”
上官弗微微看了她一眼,虽然不是大事,但突然间取名这个事,对于词穷的上官弗来说倒还真有些为难,“新的名字?为什么想着起一个新的名字?”
“小玲好不容易进了国公府,总觉得以前的名字太过小家子气了,配不上国公府的气派。”小玲一本正经地回答着,殊月的脸色暗了些,余光去看上官弗的表情。
“也好,新的名字就当是个重新的开始。”上官弗在思考了片刻后道,小玲的表情也充满了期待,“那不如叫玲珑可好?锦绣乾坤莹,玲珑世界明,正好你原本的名字里也有个玲字。”
“玲珑?玲珑!太好了,阿姐,我有新名字了,我以后就叫玲珑了……”得了新名的小玲一遍遍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显然十分满意,然后便撒了欢一般兴高采烈地围着殊月,希望她以后能唤自己的新名字。
殊月也不忍打破她这份喜悦,只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她的头。
琉璃也跟着高兴,上官弗瞧着院里渐起的热闹,突然想起那日的事问道,“玲珑,那日在烟雨楼拦着你父亲的男子是何人?”
玲珑停了下来,细想着回话,“那是李政李大哥,他和他娘是半年以前才来连安的,李大娘那时病重,李大哥特意带着她来连安求医的。他们都是好人,因为可怜我与娘亲的遭遇,李大哥还经常帮我们砍柴挑水,帮一些小忙,就连娘亲的后事也多亏了他帮忙……”
一提起李政,玲珑仿若有说不完的话。
上官弗也不阻拦,神情也是若有所思,想起那日若非李政的一念之仁,自己也不会死里逃生,细细思衬之下他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他能在全城搜捕之下逃过一劫,出现在她的面前,也让她重新生起了一个念头。
一个早就埋下的念头……
几日后,宋曲生送帖相邀上官弗吃饭,由于刚刚确定的合作关系,上官弗也不好推辞。
天公不作美,刚刚出门就突然下起了急雨,夏季的雨一向如此,说下就下,说停就停。
上官弗出来得急,没有带雨具,也特意一个人出了门,好在剩下的距离并不远,就生生地淋了过来。
“沈姑娘出门也不看天色的吗?”
刚一迈进醉仙庄的门槛,便听得宋曲生的声音传来。
“这雨着实下得急了些,宋公子选的日子也是怪得很,这雨说下也就下了。”上官弗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水渍,一边佯装抱怨,反击道。
“三酉!为沈姑娘准备房间和一件干净的衣裳。” 宋曲生听出了她言语间的讥诮之意,笑而不语,在瞧见她湿了的衣衫后,当即大声地对三酉喊道。
上官弗低头瞧了瞧自己湿了大半的衣衫,也随即跟着三酉上了二楼。
等到她再下楼的时候,也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女装。
听到下楼的声音,宋曲生一边为她倒上一杯暖好的酒,一边道,“此酒是我店中的清酒,以花果为料,特别适宜不善饮酒的人,我为它取名三清酌。”
说话间,宋曲生转过身望向了声源处,那身衣服穿在上官弗的身上,分外地适合,不由多看了一眼。
云白的衣裳之间点缀着几处淡紫色的花纹,像水墨画一般的发散开来,未干的头发,被拆了发髻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原本有些邪魅的紫色此刻在上官弗的身上竟成了点睛之笔,随意而自然,颇为惊艳。
宋曲生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小弗,这身衣服可还合身?”
宋曲生的这一声称呼来得猝不及防,正好从楼上走下来的上官弗险些踩空了楼梯,还好及时扶住了栏杆。
虽然不明白全是男子的醉仙庄为何会有女装,但是这套衣裳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一般,分外合身。
宋曲生转眼笑意柔和,上官弗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面色有些尴尬,仿若是因为刚才那句称呼没有缓过神来。
以他的年纪,唤她小弗,也并不为过,只是稍微显得亲昵了些。
“宋公子唤我的名字就好。”
“在下既然是想与小弗做朋友,便是真心诚意,直呼其名,实在失礼,还是说小弗的家乡有什么别的规矩?”
听到宋曲生这样说,上官弗眼里的神情一闪,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余光瞥了一眼他,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宋曲生不以为意,悠然自得地看着她。
须臾之间,上官弗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色道:“宋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与如意酒馆是有些关系,但酒馆的一应事宜皆有赵峑打理,也份属赵家兄妹。日后若是为了醉仙楼与如意酒馆的生意,我也没有再参与的理由了。”
上官弗打开天窗说亮话,她与如意酒馆终究不算主仆的关系,但她信宋曲生是个守约的人。
“不过是些酒水,我与小弗初见有缘,提出醉生梦死的赌约不过是想与小弗交个朋友。”
上官弗直视着他,隐隐提高了几分警惕,“我初到连安的时候,也遇到一个人与宋公子说了同样的话。”
宋曲生仍是懒散的状态,拖了长长的一个音,“哦……不知道是何人与在下这般心有灵犀?”
“我也与宋公子有同样的疑问,也许宋公子能替我解开这个困惑。”
话落,上官弗从袖中拿了那半枚失而复得的白色玉佩,将它轻轻放置在了桌上。
宋曲生的目光有片刻明显的诧异,再抬眼看向上官弗时勾了勾嘴角,颇有些惊喜之色,然后坐直了身子,前倾着直视她说道:“小弗,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上官弗恢复了清冷的防御姿态,直面他探视的目光,从容应对道:“那日御河相见,我曾在大司命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不同于一般的香料,隐约中还夹杂着一丝酒香。我本以为是当日宴会饮酒之故,直到后来在醉仙庄再见,我在你的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息。”
“醉仙庄的酒多供皇室,宴会之后,你能闻到不足为奇。”他的话不似辩解,带着些许玩味。
“若是寻常的酒,我确实无法确认,可是那日萧离尘替我完成赌约之后沉睡了五日,他的身上就散发着同样的味道。我问过他,他也确认此酒确实是第一次在市面上出现,此前醉仙庄设下酒会的名头也是新酒,既是新酒何以在几个月前便已到了大司命的手上,若是旧酒,又何以在今日以新酒的名头,办这一场酒会?”
上官弗娓娓道来,宋曲生含笑着看她,眼里尽是欣赏之色。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宋曲生还是大司命,宋公子的一言一行,都不曾掩盖自带的习惯与气息,就连话术也一般无二。恕我直言,宋公子实在不善伪装!”
宋曲生听出了上官弗的反讽,当即开怀一笑,“小弗实在聪慧,也不枉我们之间的这一场缘分。在下无意隐瞒,宋曲生,不过是我出来走动需要的一个身份而已。”宋曲生的语气坦荡,不似欺瞒。
“既是重逢,大司命可否实现前诺,替我解答疑惑?”
宋曲生也顺着她的目光,瞧了一眼桌上的玉佩,为她倒满了第二杯清酒,“当然。”
上官弗看了看他,将自己的疑惑尽数问出口来,“我想知道这枚玉佩的由来?关于我,宋公子还知道多少?每次见面,你总说我们有缘,这缘,又从何来?”
“这场雨似乎还要下许久。”宋曲生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看了看窗外,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上官弗随着他的话余光瞥了一眼窗外,雨声哗哗,点点落在街面上,房顶上,嘈杂之声反衬得屋里分外安静。
宋曲生的一双狐狸眼微微散了焦,低头去寻脑海里有些遥远的记忆,上官弗几乎是直视他的嘴唇,一点点地吐出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
“这玉佩分为阴阳两枚,蕴含着能破除时空界限的无限力量,分处不同世界的人会因为两枚玉佩的召唤相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宋曲生一语道破了这半枚玉佩的作用,抬眼再看向上官弗之时,幽深的瞳孔里像是包罗万象,深不见底的浩瀚昼夜。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混沌之中存在着无数个大千世界,甚至一个大千世界之中存在着无数个你我,而这无数个世界中也在运行着不同的自然天道。当年沈叶娴从另一个世界意外来到此处,遇上了上官晋洪,生下了一个异世的孩子。在这个世界的天道之中,这个孩子注定无法生存,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天道中就不该有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
宋曲生似在陈述一个事实,不带有任何情感地审视着眼前的人,也是在解释上官弗这一生病痛的原因,“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跨越时空,没有一个人可以摆脱既定的宿命,沈叶娴的到来是一场意外,而因意外而生的那个孩子注定了要命运多舛,为死而生……但好在她遇上了我,我利用玉佩的力量将她和一个孩子送回了她原本的世界,将生死交给了另一个世界的天道,如果那个世界的天道允许她活下来,那便是一场成功的逆天改命……”
“但我没想到的是,十八年后,那个孩子不仅没死,还自己找了回来。”宋曲生的表情也满是不解看向上官弗,眼里尽是探究的疑惑,他没想到这世上也会有他算不透的事和运。
上官弗从深邃的狐狸眼中醒来,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开了新的认知,面前的人,所听到的每一句,她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你是说,她想要我活着?”
上官弗喃喃地自语着,仿佛在确认一件与她认知完全相反的事情,沈叶娴若是为了她活着而离开,又为何在到了那个世界后抛弃自己?又为什么在十八年后让她回来寻找生机?自己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一刻,她已经越来越不明白沈叶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宋曲生凝视着眼前的人,有些怅然的眼神又像是在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终于在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明的笑意之后,回答道:“不错,她希望她的孩子能活着,并为此付出了许多……”
宋曲生似笑非笑着,看向他的人眼中并没有因为他的答案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是在回想起为数不多的记忆之后在心中蔓延出无限的苦涩。
“呵呵……”上官弗不禁一声苦笑,那个问题也许没有人能知道答案。
“那现在呢,我的宿命是不是快要走到头了?”方才的一声苦笑牵动了她的病痛,提醒着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上官弗看向宋曲生,那个唯一能解答这个问题的人,但对面的神情却忽然变得凝重,凝视着她感慨道。
“我走过许多世界,见过许多奇怪的人和事,每一件都可以算无遗漏,但唯独小弗你,你的命,我现在已经看不透了……”
听到这个答案,上官弗的表情却松弛了几分,想起了穿越之初的那个神秘的女子。
“我曾遇到过一个女子,她也曾对我说过同样虚渺的话,她告诉我,这里有我的来处,也有我的生机!”
上官弗恍惚地口中喃语,已经分不清该是喜是悲。
对面的宋曲生却因为她无意间的感叹眼中一亮,眉眼倏地拧做了一团,“你见过一个女子?”
上官弗瞧见他眼里的几分惊疑,反问道,“你知道她,她又是谁?”
宋曲生方才的情绪陡然一崩,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说过这个世界很复杂,我们的所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她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不过我想,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回来了,小弗,你的路还没有走完……”
宋曲生几近诡异地笑了笑,随之又被习以为常的慵懒悠闲所替代,随意地举起桌上的一杯清酒昂头入口,一饮而尽。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静默,上官弗回想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自婚变受伤之后,她全身的疲惫感也愈发深重,一如最开始的大限将至,而她唯一的生机在今天的解惑之后,依然迟迟未到。
至于那场雨,也正如宋曲生所说的,下了很久,一连几日整个连安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