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弗也倏然收敛了笑容,恢复了郑重的神情,只等待着见那个关键的人。
车辆停下之处,是巷角的一处小院,来往的皆是衣着朴素的百姓,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无人注意一处小院门口停下了一辆马车,下来了几多人,偶尔有三两妇女路过,投来一眼,又窃窃私语地离去。
进了院子,一个跛脚的男人正在从井里打水,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只打了半桶水就打翻在地上,溅了自己一身。
上官弗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李昱。
“上官弗!你还敢来?”李昱一瞧见上官弗就要冲上来掐她,正被萧离尘拦住,推倒在地。
“我劝你安分些,不要再生事端。”李昱蜷缩在地上,害怕地看了萧离尘一眼,许是害怕萧离尘一句话就毁了他的下半辈子。
来的路上萧离尘说明了情况,国舅府的女眷被发卖,男子流放,只留下了李昱一个男子。
直到昨日,萧离尘才将李雪依从勾栏赎出,将他们兄妹安置在这处小院。
走进屋内的时候,李雪依奄奄一息瘫倒在床上,露出被子的身体部分尽数伤痕,那些伤痕淤青,除了殴打,似乎还有其他不可描述的原因。床边有个丫头照顾,国舅府的女眷被尽数发卖,她应该是萧离尘派来的。
那丫头得了萧离尘的手势,当下便出了门。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挡住了从门外照进来的光,李雪依方才睁开眼看向门口的方向。瞧见是上官弗,费尽全身的力气撑起身子,嘴角却是傲慢不屈的笑容。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沙哑的嗓子,虚弱不堪。盛元晚宴上那个风姿绰约,一曲《云水霓裳曲》引得满堂瞩目的国舅府千金如今沦落到这般模样。
萧离尘说,李雪依是从勾栏里赎出来的,因为被转手卖了几次,所以费了两日的时间。
当初雇人掳走她,想要毁人清白的李雪依终究自己尝到了苦果。
“你有今日处境,本是你咎由自取,但同为女子,我只觉得可悲。”
“你在可怜我?”在意识到上官弗的这种情绪后,李雪依反倒更加激动,怒不可遏。
“是,比起笑话,此刻只有可怜才更有分量。我可怜你,堂堂一个国舅千金,沦落至此;可怜你本是连安城四大才女之一,却因为我一个初入京城的‘乡下女子’成为被人利用的棋子。”
上官弗越说,李雪依便越发气急攻心,但在听到自己被利用二字后,一双黑眸直直地瞪着上官弗,不可思议地紧皱起了眉眼,像是从来没想过有人敢利用自己一般。
“利用?你什么意思?”
“李雪依,我从未想过与你为敌,你却因为对我的恨意,一步步陷入别人的棋局。这些时日,难道你没有一刻想过当初掳走我,破坏国公府和定北侯的联姻,必然会牵连到整个国舅府吗?还是你们觉得有了林家后人复仇的名头,你们所做的一切就有了替罪羊?”
李雪依似乎是才明白过来一样,恍然大悟,说不出话,只是惊愕地看着上官弗,不敢相信的摇着头自欺欺人。
上官弗走上前,“这场婚变,让薛小侯爷丧母远赴北疆,让国舅府满门覆灭,我如今也是半截身子入土,苟延残喘至今,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李雪依不可置信地回想起这件事的点点滴滴,尽是不甘。
“李雪依,今日我来只是为了一个真相,你告诉我,是否是有人主动找上了你们,才有了你们的计划?那些林家后人是否真有其人?对薛小侯爷赶尽杀绝的命令又是出自何人?”
李雪依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突然有了底气地笑出了声,“呵呵……”
面对急于知道真相的上官弗,李雪依端坐了身子,自己知晓的细枝末节竟让她有了重新回到高高在上姿态的错觉。
“呵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在求我吗?呵呵呵……”
李雪依带着痴狂的轻笑回响在屋子里,连萧离尘也带着怜悯的眼神看向了她。
上官弗又一次走近了些,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痴笑的李雪依,冷冷道。
“因为现在,只有我找到了你,也只有我,在意当日之事的真相。”
上官弗一针见血说出了李雪依沦落至此,孤立无援的处境,她的声音不大,却轻松地压住了痴狂的笑声,也让李雪依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沦落奴籍多日,只有上官弗找到了她,她的那些未被牵连的姑母,表哥,竟无一人来寻她,竟无一人。想到这里,原本故作的傲慢与不屈,尽数化为了两行苦泪,终于在此刻认了命妥协。
“当日,是刘嬷嬷在街上认出了逃窜的林家后人,我们便找到了他,以帮他复仇为由,派人帮他在婚礼之上挟持了薛太夫人,逼迫薛岂文自尽。另一边又让人以他们的名义劫持你,并乘乱杀了你,这样即使事发,也只会查到林家后人的头上,与国舅府无关。”
“那素心呢?她在这场计划中又是何身份?”
“那个女使的娘和嬷嬷同在宫里当过差,因为她是伺候上官卿禾的侍女,所以就算被查到,只要她一口咬定是受惠安郡主指使,也不会连累我们。”
李雪依的话与上官弗所了解到的消息有所出入,也更加说明她成为了被人利用的棋子,“所以事后,她也是因此被你们灭了口?”
“她死了?”李雪依的无神的眼神瞬间转为了诧异,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她在之后的第三天就病死了,结案的陈词里,也无一人牵扯出护国公府的素心与人里应外合,甚至就连那林家余孽也身份不明,从始至终就只有你国舅府一方。”
上官弗字字诛心,李雪依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转而又低下了头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雪依不停地回想起当日的事情,口中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她们……”李雪依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眼里尽是震惊,刘嬷嬷从小看着她长大,在她心里,自己更是从未将她当做奴仆。如果自己的每一步都在旁人的算计之中,那林家后人通过她主动找上门来,那岂不是?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贱人!”一想到这里,李雪依更加不能接受成为别人摆弄的棋子,甚至因为自己的愚蠢将整个国舅府,将自己推入着恶鬼般的深渊,她的情绪越加激动,以至于逐渐疯狂。
上官弗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发狂地摔着身边所有触之可及的东西,就连遮盖在身上的被子也被悉数扔在了地上。
非礼勿视,萧离尘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也瞧见了门口站着多时的李昱,不敢朝屋内投来目光,眼里尽是落魄的恨意。
单薄的衣衫隐隐透着肌肤上的伤痕,不甘愤恨的李雪依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突然朝着上官弗扑来。殊月挡在了上官弗面前,李雪依却跌下了床,再也无法起身,身下的衣衫渗透着殷红的血迹,连带着床榻之上也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拿起掉落在地上的被子盖住李雪依的身子,李雪依却顺势抓住上官弗的手,断裂不齐的指甲深深嵌入了上官弗的肌肤,刺得生疼,猩红的眸子里燃烧着极致的仇恨之火。
“上官弗,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你?若非你害得我哥哥断了腿,若非是在百花宴上,你让我丢失了颜面,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李雪依寻找着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不停述说着造成她一切苦难最原始的原因,说到最后却发现那些推卸的借口和理由,竟然只有如此,也不过如此,真正将她一步步逼到了今日这般地步的,原来只是她的傲慢和她那微不足道的颜面。
终于认清一切的李雪依一把将上官弗和殊月推开,凄切自怜地哭了出来,凄惨的大哭之后又是一阵大笑,整个人像是失控了一般,陷入癫狂,直到最后一声消失,也没将最后的话说完。
大哭大笑之后,李雪依终于在落下最后一滴泪后,涌出一口鲜红色的血液垂挂在嘴角,最终毫无留恋地闭上了眼睛,靠在床边永远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这世上的女子,大多活得不易,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满是悲哀。
李昱进来收拾的时候,一滴泪也不曾掉下。
恍然若失的上官弗慢慢退出了屋子,心中五味杂陈,说到底她并不恨她,在亲眼见证了她从枝头繁花的凋落之后,有的尽是同为女子的悲凉,这个时代的女子即使生如烟花般璀璨,也可能死如尘埃般无人问津。
萧离尘瞧见她眼里的神色,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她冷静的声音缓缓传来。
“素心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但刘嬷嬷不是,她能在连安城中联系到李政等人,就说明这城中一定有她的关系。”虽然李雪依的死让她感慨,但还不足以让她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
“阿弗,查到这里,我得提醒你一句,也许此事已经超出了你能承担的范围。”
能在这场局中算计护国公府、国舅府、定北侯府三大世家的人,定然不是普通人,相比于真相,萧离尘更看重的是上官弗的安全。
然而当他看向她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话是多余了,因为上官弗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决。
“萧离尘,我明白你的好意,这皇城之中最不能得罪的不过是宫中的贵人,但最不该辜负的却是真心。”
“好,不管你要查什么,我都会帮你。”萧离尘长舒一口气,既然劝不了那就加入她,毕竟他也不是个怕事的人。
萧离尘默契地会意,上官弗心中觉得亏欠,但她目前能回报的也唯有诚挚的谢意。
告别了萧离尘,上官弗带着殊月独自往回走去。
“小姐还要查下去吗?我担心小姐还没有找到真相,就会有生命之忧。”
“我知道。”
车窗的帘子时不时地被风掀动着,上官弗透过缝隙之间去看窗外的风景,漫不经心地回她,“我也知道,我最不用担心的,便是自己的性命。”
殊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上官弗却长吐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忻若今年就该及笄了是吗?”
“算算日子,下月十三。”
“好,是该好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