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弗和慕凌轩坐在院里,琉璃端上了茶点。
“多谢!”
慕凌轩还未开口,上官弗抢先道。
“多谢慕公子当日借衣之恩。”
慕凌轩也反应过来上官弗是指当日百日宴上之事,“弗表妹严重了,弗表妹当日所为,凌轩由心敬佩,扪心自问,若此事发生在凌轩身上,恐怕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勇气。”
慕凌轩由心之言,对待上官弗的态度相比于以往的礼貌也更是敬佩。
上官弗并不习惯去回应别人的赞许,只是端起了面前的茶水,敬道,“无论如何,这声谢,不该少。”
慕凌轩也同举起面前的茶水,受礼饮下。
“实不相瞒,凌轩此次前来也是受人之托。”
慕凌轩放下茶杯,犹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忻若那丫头今日听闻杨管家去请了许姑娘,担心你的状况,但又以为你不肯见她,所以特地拜托我来瞧瞧。”
听到上官忻若的名字,上官弗的眸子闪了闪,随即也恢复了平常,“慕公子已然看见,她也不必担心了。”
“忻若这半年来变了许多,以前的小孩子脾性也收敛了不少,想必其中也有弗表妹的原因。如今她亲近你,也是真心将你当做长姐,弗表妹何以这般疏离?”
上官弗看出了慕凌轩是在做上官忻若的说客,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回他。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墙外突然传来了上官忻若指挥素棋的声音。
随着声音,上官弗和慕凌轩转过头看向了声源处,不见其人,却见墙外的空中被放起了一只纸鸢,摇摇晃晃的纸鸢被一点点放高,甚至到了院子的上空,一览无遗。
慕凌轩意料之中地去看那只纸鸢,随口道,“似乎是忻若在花园里放纸鸢。”
传来的声音只隔了一道墙,这么近的距离分明就是故意放给她看的,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只纸鸢上画着一个穿着官服的大肚男人,肚子的部位还画着一只小船。
上官弗一下就看明白了她这画的意思,只是那蹩脚的画工,连带着摇摇晃晃的纸鸢,让那个小人在空中显得异常滑稽。
会意的上官弗不免一笑,但突然间那纸鸢却像突然失了控一般,被风带着转了几个圈,随即就似断了线一般偏向另一个方向,与潇湘苑的上空擦肩而过。
“诶?怎么回事?”
“小姐,线好像断了。”
“还不快去捡。”
墙外稀稀疏疏的声音伴随着小跑的脚步渐渐远去,慕凌轩也在发现这滑稽之处后轻然一笑,转过头时上官弗的表情已变得沉重。
上官弗看着纸鸢飘过的方向,怅然喃呢道。
“她是在告诉我,她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已经原谅我了。”
“当日之事我亦有听说,此事忻若并不怪你,也请弗表妹不必自责。”
慕凌轩受人之托,如今瞧见上官弗的神态也只当她是深陷在当日的自责之中,是以安慰道。
上官弗正视着慕凌轩的这份善意,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并非是在自责,也非是故意不见她,只是需要些时间去想明白一些事。在此之前,回到之前的样子,会让我的内心平静一些。”
上官弗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思绪,亦或是说她与慕凌轩还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还不足以让她说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平静地回他。
慕凌轩的心思也远未到如此敏感的地步,听她这般说,也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言。
“既是如此,忻若拜托之事,凌轩也算完成,眼下也是时候告辞了。”
慕凌轩看了看天色,不宜久留也缓缓起身告辞。
上官弗起身相送,“慕公子稍等片刻。”
慕凌轩停步,殊月正好从屋里出来,将一件叠好的青莲披风移交给了琉璃,由琉璃送到了院中。
“还请慕公子替我向青菀姑娘转达谢意,日后若有机会,定然当面致谢。”
上官弗早已认出这件青莲披风的真正主人。
“好,凌轩定会转达。”
慕凌轩的话是对上官弗所说,余光却瞥到了不敢靠近的殊月,转身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一眼,
随行的小厮也上前从琉璃手里接过披风,跟着慕凌轩离开了潇湘苑。
待二人走后,上官弗不自觉看向了墙外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声音。
琉璃顺着她的眼神也知道了她在看谁,当即问道,“小姐,那以后三小姐来,琉璃还拦着吗?”
上官弗转过头便看见琉璃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像是在等一个极为重要的答案,上官弗哭笑不得,重新坐下后也未回答,只是在想着什么。
琉璃一下摸不着头脑,好在殊月走了过来,接话道,“琉璃,茶有些凉了,你去重新换一下吧。”
琉璃看了一眼沉默的上官弗后不知所措,但还是听话地端起茶水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殊月也打算告退,让上官弗一个人坐会儿。
“殊月。”
转身的一刻,上官弗突然叫住了她,“你陪我待会儿吧。”
这是上官弗第一次主动留下人,殊月也意识到了上官弗与以往的不同。
“是,小姐。”
殊月停了下来,往上官弗的身边近了几步,只有默声的陪伴,许久,方才听得上官弗的声音传来。
“从前,我只将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是惠安的女儿,我也从没想过要做她的姐姐。”当年的事,虽与上官忻若和上官卿禾无关,但她于她,是始作俑者的子女,是沈叶娴离开的既得利益者,也是如今给了她些许温暖的“妹妹”。
面对这份突然意识到的温暖,上官弗只觉得有些累,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天天跟在她身后叫弗姐姐的小丫头。
“但小姐已经将三小姐当做了妹妹不是吗?无论是只身前往华榕宫救人,还是当初在三小姐落水后的照顾,小姐都做了。”
殊月点明了上官弗此刻的矛盾心境,上官忻若于小姐,就像杨凝雪于自己,但是她的小姐跟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恩怨黑白,是非过往,小姐从来便自有论断,这是小姐本能的选择,也是殊月选择跟随小姐的根本原因。”
殊月认真地回她,严肃的表情如同誓词。
上官弗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对面的人,身怀绝症的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异世,是因为一场意外,也是源于一个执念;余生不多的她,一路走来认识了许多人,甚至经历了数次生死也依然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本以为是自己在两个世界的天道之辗转中偷来了时间,到如今她才猛然发现,自己获得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至诚至真的善意以及失去多年的温暖,而这份善意和温暖从来都不只来源于一个人。
她虽有不幸,却也仍是幸运的。
那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是一种真正的释然,在强迫自己忘记沈叶娴的遗弃和过往种种的时候不是,在与旁人划清界限自筑围城的时候也不是,在以上官晋洪给予惠安难堪的时候亦不是。
只有在此刻骤然意识到他们给予了自己一种情感的时候才是。
只有在此刻才是。
院中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摇晃着枝叶,几片叶子从枝头落下,卷着风声向地上的落叶成群结队而去,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在。
慕凌轩走后不久,杨佑民便来传话,让上官弗去祠堂一趟。
上官弗到祠堂的时候,上官晋洪正好转过身来,老妇人也在一侧,许久不见,她换了一根新的拐杖。
上官晋洪的神情有些复杂,在知道上官弗让人去请了许清凌来后,本想前去探望,但又因为这次上官弗确实做了错事,被惠安和母亲拿了话柄,便没再护着她。
如今多日过去,自己的气也消了大半,今日唤她前来祠堂,既是惩戒,也是看望。
瞧见上官弗些许发白的面色,上官晋洪原本想要说的话也不忍再说出口,连老夫人也没有提前发难,只是长吐了一口气仍是微怒的语气道,“弗丫头,你跪下。”
上官弗应声跪下,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到上官弗的身前打量了一眼,随即面向堂前的牌位说话,“你可知错?”
时到今日,自己才被问话,上官弗只能猜测其中有上官晋洪的维护缘故,一时之间,竟生出些许愧意,当下也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来。
“洛弗知错。”
上官晋洪和老夫人皆意外地看向了上官弗,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干脆地认下来,“没能顾及国公府的处境,还让忻若陷入险境,洛弗知错。”
一字一句,态度诚恳,连老夫人都意外不已,准备的斥责堵在嗓子眼里,不禁与上官晋洪对视了一眼。老太太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上官弗抬起头来看向堂前的灵位,依然坚定地说道,“但是,薛小侯爷以金羽令赠我保全安危,是情义,我以受害者身份查明真相告慰薛太夫人在天之灵,是还恩,这一点,我没错。”
老夫人当即以拐杖打了上官弗一杖,怒道,“你还敢说!本以为你闭门这些天是在思过,看来你是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老夫人气得差点没站住,还好有拐杖撑住,面向堂前的灵位郑重地说道,“上官家世代从军,能有今日护国公府的荣誉是几代男儿在沙场上用性命和鲜血铸就的,也是你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可是你呢……?”
说到上官弗,老夫人激动地转过身,化身为上官家族的卫道士,指责道,“你差点就将上官家几代人的心血断送了出去。”
一旁的上官晋洪也转过头看向了堂前摇曳不息的烛光,默认不语。
上官弗瞧见了他们二人对现如今这份荣誉的尊崇,守住这份这份荣誉已然成为了上官家子女的传承,可是这份荣誉除了来源于上官家的鲜血之外,还得益于旁人的谋局,更得益于,君心。
看透一切的上官弗沉了眼不语,老夫人更加怒不可遏,又一拐杖打在上官弗的身上,喝道,“说话!”
上官晋洪虽心疼有意阻拦,但见上官弗一副倔强的模样,也想听听上官弗要说些什么。
上官弗被这一打,整个人向前跌落,踉跄着支撑跪好,抬眼之时,眼神里确是看透一切的漠然,“父亲和祖母当真觉得护国公府的荣誉会因为我们安分守己就能永远传承下去吗?”
“放肆!”
许久不说话的上官晋洪因为这句他听来大逆不道的话喝止道。
上官弗却察觉到了上官晋洪言语里的慌乱,他本身就是伴君如伴虎之人,自然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当日离席之时,圣上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薛岂文都不敢做的事,竟然让我做了。当时我只觉得奇怪,直到这些天我才明白圣上此话背后真正的意思。当日婚变之事,明明诸多疑点,却只以国舅府假借林家后人名义报复为由结案,就连当日莫名调离的巡防营都未查出。分明就是有人有意掩盖,可郑长林若真有干扰宗法寺的审查之能,恐怕也不会铤而走险派人来杀我,这只能说明,连他们自己都怕此事会真的召见天日……”
“不要再说了!”上官晋洪震惊地看向她,略有醒悟又有些害怕她说出接下来的话,连忙制止,可一旁的老太太却等待着上官弗接下来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真正包庇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上;当初叮嘱要留我性命的人,不是李雪依母女的良心,也不是多此一举的郑长林,而是觉得我不足轻重又心存一念之仁的当今圣上。”
一旁的老夫人吓得张大了嘴,来回打量着父女二人,不敢说话。
“休得胡言!”上官晋洪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上官弗,增大音量呵斥着她。
“曾经的定北侯府,也是何等风光,即使得了圣上皇恩,如今也不过是他人任意摆弄的棋子。薛太夫人自戕,薛小侯爷远赴北疆,父亲真的觉得在这场局中,护国公府就不是别人的棋子吗?父亲和祖母一心想要延续的荣誉,不过只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如今我讨回的既是定北侯府的公道,也是曾经献出过性命和大义之人的公道,况且,经此一事,父亲在朝堂之上,当真只有举步维艰吗?”
上官弗的反问,字字铿锵,让上官晋洪为之一震,他诧异地看向了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第一次觉得是自己小瞧了她,只将她当做了一个需要父亲庇佑的子女,却不想她竟在心中盘算了这许多旁人不能想之事。
是然,如今连安局势变动,定北侯府本就属于观望的中立一派,薛老侯爷虽然已故多年,但在朝中的信望仍在,经此一事后,朝中的老臣势力皆因为护国公府为定北侯府沉冤一事,对待自己这个新晋的护国公亲厚了许多。
上官晋洪久久不语,老太太虽是老妇,但是也在连安浸染多年,听到上官弗的话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只是不明白小小年纪的她何以会说出这般的话来。
“弗儿,若你是个男儿……”若上官弗是个男儿,他护国公府便还有退路,上官晋洪的感叹没有说完便住了口,一下想到了除了上官弗的性别之外还有她的身体状况,心中更是惋惜。
上官弗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轻笑道,“父亲,您有三个女儿,也许并不比一个男儿差。”
上官晋洪恍然陷入沉思,竟然想到了近些日在朝堂之上站立的元清然,身着女官服饰的她站在一种男人之中,毫不逊色,恍恍惚惚地看向了堂前的众多牌位。
祠堂的蜡烛闪烁着不息的烛光,上官弗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堂上的众多牌位,第一次有了一种意外的归属感。
走出祠堂的时候,虽然脚步虚浮,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切实踩在了这个世界的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