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与你赌这一局!就赌他们究竟该不该死……”
冥夜睁开了眼,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底的情绪却更加晦涩难辨。
沈洛弗的眸光一闪,露出久违的喜悦,分不清眼底流淌的氤氲水色究竟是因为这一赌约,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冥夜瞧见她眼里的神色,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心中的那颗种子又一次隐隐生长,有一种渴望光明的悸动。还未分辨明这种情绪,沈洛弗的手已试探着伸向了他右手掌中的玉瓶,似乎在害怕他会反悔一般。
握着玉瓶的手紧了紧,沈洛弗取得有些费劲,她慌乱地抬头去看冥夜的表情。对视了片刻之后,冥夜才缓缓松了手,唇瓣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洛弗朝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夜间的一阵清风轻轻地吹拂着易晃的枝头,摇摇欲坠的红色枫叶随风而摇,随风而落,最终躺在斑驳的影点里,等待着下一片伙伴落下,为这寒凉的秋夜增添了一道不为人知的悲凉。
次日的微光一点点升过地平线,微弱的朝霞之光最终明亮,点燃了整个天色。
息兰又一次走进了水榭,随风而起的红色枫叶引起了她的注意,让她没有直接走进沈洛弗的屋子。
等到琉璃发现的时候,沈洛弗及时出了房门,一眼就瞧见了院里的息兰,此刻正站在枫树枝下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见过息兰姑娘!”
沈洛弗在她身后轻声提醒道。
背对着的息兰收回了仰视的视线,轻笑一声之后转过身来,延续着她的笑容叹道:“你赢了,我会帮你离开。”
“这次是真心的?”沈洛弗面不改色地反问道。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息兰无奈地耸了耸肩。
一张枫叶正好落下,息兰下意识地接住,捏着它的茎秆转了转,“我曾在民间的酒楼中听过好些话本,话本的故事总是围绕着一个人,他们称之为主角。那些主角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有好事降临在他们的头上,即使历经磨难,也总会大难不死,最终成为一个英雄,或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那些不重要的人,则是拼尽一切都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甚至成为了别人的垫脚石。”
“你想说什么?”沈洛弗顺着她的话问道,也做好了听一个故事的准备。
息兰看着她笑了笑,颇有兴致仰起头去等下一片落下的枫叶,“我曾经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主角,毕竟谁会觉得大祭司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我们天生就拥有了成为大祭司的资格,因此我从小就做好了成为大祭司的准备,做好了杀我姐姐的准备。”
息兰没有等到下一片枫叶,只能举起手里的那片枫叶,对着阳光去看它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但是我姐姐她不一样,她不想做圣女,也不想做大祭司,她居然自愿做个不重要的人。决战的那一天,我再三强调了要跟她公平对决,可是她却像个傻瓜一样,自己撞上了我的刀,然后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了唯一的圣女……你说这般容易的圣女之路,是不是注定了我就该是那个主角……可是……”
息兰突然停了下来,语气也低落了下来,转过身看向沈洛弗,“可是我没想到,你比我还要轻易。你不用杀自己的姐姐就能做圣女,也不用将大祭司当成师父就能成为下一任的大祭司,就连蛊元的血蛊和尸蛊都奈何不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比你更能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一切的人了。不……你甚至还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一切……”
“你知道,你想要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息兰下意识地打断她,“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话,我也知道你是在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做这场交易?”沈洛弗面向她,端详着她脸上的神色。
息兰朝着沈洛弗走近,直视着她的表情,“因为你太容易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我就是那个连自己不重要都不能意识到的陪衬,那么我杀掉的姐姐,就连她的名字都没人记住。”
息兰眼底的悲伤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在下意识地忽视,然后将一支装着纸张的竹筒扔给沈洛弗,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那丫头体内真气的消解之法,剩下的我会安排。”
息兰说完便转身而去,沈洛弗将她的伪装一览无余,最终在她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朝着她的背影大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息兰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身。
“你的姐姐,她叫什么名字?”沈洛弗又问了一遍。
息兰捏着手里的那片枫叶的茎秆,又转了转,淡淡地回道:“息叶,枫叶的叶。”
话落,手里的那片枫叶旋转着自息兰的指尖落下,院里也随之升起一阵微风,摇晃的枝叶发出碰撞摩擦的稀疏之声,三三两两的红色枫叶陆续自树枝间飘落。
“为什么是枫叶的叶?”
“因为只有枫叶凋零的时候,是好看的。”
遥远而熟悉的对话在息兰的脑海中回响,最终也随着升起的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息兰离开了水榭,沈洛弗握着那支竹筒,已不再怀疑息兰的诚意。
两日后,两个阴月教徒走进水榭将沈洛弗做了一番全新的装扮,等到她走到大祭司面前的时候,已是一袭浅紫色为点缀的月华裙,半染半侵失望晕染之法,让微微摆动的裙摆犹如一朵欲开半开的紫色芙蓉,深紫色的面纱遮挡着面部的轮廓,除了一双眼睛,其他的五官都需要仔细辨认,墨蓝色的发饰自发髻垂落自额间,平添几分庄重之色。
路过息兰的时候,沈洛弗与之对视了一眼后,正好瞧见跟在她身后的琉璃,低垂着脑袋,以面纱遮挡着面容,此刻正偷偷朝自己投来一眼。
沈洛弗这才放下心来,此刻,琉璃只有待在息兰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一行人已经准备就妥,似乎要出教去一个地方。
“明日的津州城即将举行一场仪式,敬拜南月水神,作为圣女的你自然要亲自出席。”大祭司上下打量着沈洛弗的装扮,满意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我要你在众人面前,亲口告诉所有人,这场水灾病患皆是因为灾星未除,水神示警,而那罪魁祸首,便是那十八年前遗漏下来的祸端——宜王苏筹。”
“你……”沈洛弗诧异地看向大祭司,可话刚出口便被身边的人点了穴道,丝毫不能动弹。
对面的人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轻蔑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着他们救你,这些话你说不出口,我会找人帮你说,你只需要静静看着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修罗门主的面具。堂堂的南苏亲王居然是一众江湖杀手的头子,还率众对抗水神,简直大逆不道。”
话音刚落,躲在息兰身后的琉璃被人揪了出来,一把推在地上,惶恐地看向四周的人。
不能动弹的沈洛弗立刻看向了息兰,却瞧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对着沈洛弗笑了笑,似在嘲笑她又一次相信了自己。
大祭司走向沈洛弗,在她的面纱之上滑动着手指,“本司说过,圣女谁都可以做,让你做圣女不过是缓兵之计,没想到的是苏筹居然真的为了你,乱了阵脚,我这才有机会借圣女之名,让当年的事重新上演。今日之后,这个灾星他不当也得当。今日我同意你出现在祭台之上,也不过是想多看一场好戏罢了。”
不久前,她已经得到消息,苏筹就在津州。今日她以沈洛弗为诱饵宣告灾星,苏筹若出现,她便当场杀了圣女,以此嫁祸修罗门,并亲手揭开他的面具,号召文武百官施压,逼迫苏闫杀了他与夏梓芜唯一的儿子;就算他不出现,也绝对逃不了这个灾星的罪名。
最重要的是,这个灾星的名号,还是他心爱的女人赐予他的,一想到这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苏筹的表情了。
“小姐!求大祭司让我随行,奴婢愿意跟小姐死在一起。”
琉璃爬向沈洛弗,无助地哭喊着,沈洛弗甚至不能做任何的反应。
听着琉璃的哭喊声,大祭司只觉得可笑,带着几分兴致随口道:“既然你这么忠心,我便成全你。”
大祭司似乎已经亲眼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丝毫不曾掩饰自己眼角的得意之色,转身之际,满意地拍了拍息兰的肩。
“今日之后,你依然是下一任的大祭司。”
息兰低着头,脸上的笑意明显而又微妙。
大祭司离开,息兰招了招手,便有人领着沈洛弗坐进了轿子,就连琉璃也被带着同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息兰跟在轿子一侧,蔑笑道:“你又一次相信了这里,最不该相信的一个人。我期待着你的反击。”
琉璃跟在身后,将手紧紧地藏在袖中,不敢抬头。
津州城内,在苏辰的安排下,津州城民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谢神仪式,作为南河四州中疫症最严重的州县,四州之中最居中的城市,这场盛大的仪式,也吸引了其他州县的人到来。
祭台之前,原始大气的盛乐响起,一行穿着祭祀礼服的人员从人群中走出,随着鼓乐跳着神秘的舞蹈,一名带着古老面具的老者用孔雀尾毛编制而成的法扇点着碗中的药水撒往走过的人群,以示驱逐瘟疫。
“恭迎大祭司!恭迎圣女!”戴着古老面具的老者走上祭台之后,朝着天际大声喊道。
所有穿着祭祀礼服的人跪作两列,齐声跟喊:“恭迎大祭司!恭迎圣女!”
随着这一声大喊,一行白色的阴月教徒从天而降,白色车轿的绸布纱帘随风飘逸,分外神秘。
一红一紫两道异样引人注目的颜色从轿中款款走出。
围观的百姓由衷地跪下,叩谢神恩。“拜见大祭司,拜见圣女!”
这还是大祭司第一次与圣女同时出现,无疑是在为沈洛弗的身份加冕。
负责治安的官兵被这样的场景所震惊,相互看了看,犹疑地看向祭台对面楼上的苏辰一眼,不敢跟风做拜。
苏辰身边的官吏更是惶恐地来回打量着,不敢以官吏之身行跪拜之礼,只能求助一般提醒。
“王爷!”
阴月教存在南苏已有百年之久,尽管朝中上下都知道,阴月教所属大祭司旗下。可阴月教终究只能是因信奉南月水神而自发聚集的教众,而非国教,大祭司也从未与阴月教众同时出现过,对待大祭司与大司命也从未行过跪拜之礼,若是有官吏以朝廷官员之身对其行跪拜之礼,便是承认了阴月教的地位,承认了大祭司和大司命所代表的神权比肩皇权,就完全违背了三百年前,苏权设立大祭司这一职位去限制大司命干扰皇权的初衷。
如今圣女之名远扬,民心所向,南苏境内都将这场瘟疫的解除归结于圣女之功,大祭司此时出现,带领圣女受万民跪拜,无疑是在替阴月教向朝廷讨要国教之位。
而苏辰此时的态度也尤为重要,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在南境内这场王权与神权的斗争中,究竟谁输谁赢。
“王爷?”津州城的官吏又唤了一声提醒,“大祭司来了。”
苏辰的脸上看不出巨大的变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向那群落地的白衣女子,以及那名异常瞩目的紫衣圣女,然后站起了身。
“大祭司远临,本王也该下去亲自迎接!”
苏辰转身下楼,身后的一众官吏紧随其后。
列队的官兵为苏辰隔开一条道路。
苏辰面不改色走向祭台,一边朗声问道,“大祭司远道而来,可有父皇谕旨?”
身为大祭司,离开京都,他的人不可能不阻拦。
大祭司俯视着下方的人,谁料苏辰并未驻足,而是劲直走上了祭台。
“陛下听闻南境有圣女降临各州县施恩赐水,助宸王殿下缓解疫症灾情,特命本司前往南境视察。”大祭司虽是回答苏辰,却是面向台下的众人,“本司任大祭司之位已二十有六,历任大祭司亦有选拔下任祭司之责,如今水神指示,派遣圣女解救万民于苦难,回京之后,本司将联合大司命上示陛下,任命圣女为下任大祭司。”
话音刚落,台下百姓又是齐声高呼:“南境子民叩谢圣恩,拜谢圣女!”
一时之间,台下民情高涨,像是在认同一件极为附和天意的指令。
就连苏辰也没法开口阻拦着如潮水一般一致的民意。
得意的大祭司更是朝着身后的沈洛弗大声道:“圣女!这个时候,你是否有什么话要与南境的子民说?”
一直在大祭司身后的沈洛弗终于抬起了头,紫色的面纱和披在头上的发饰只漏出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寻找着台下的身影。
苏辰注视着眼前的人,无法辨认此刻的她是否还是一具受人操控的傀儡?脚下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想要仔细辨认,却被搀扶着沈洛弗的息兰挡住。
琉璃和息兰扶着沈洛弗走到祭台的前沿,姿势有些奇怪,大祭司的眼神有瞬间的疑惑,但片刻之后,便听得息兰假装沈洛弗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