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离尘带着沈洛弗一路策马狂奔,片刻不敢停歇。
一天一夜之后,经过一片山谷之时,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哨子声,正在奔跑的追风突然停驻,原地打转,任凭萧离尘如何驱使都不前进。
片刻又是一声哨声,也比之前更长了一些,哨音刚落,追风的前蹄骤然提起,整个身子向后一仰,将背上的二人摔出了背后。
还好萧离尘反应够快,一把扶住了落地的沈洛弗。
而突然长鸣的追风也在二人落地之后,朝着哨声的方向,一去不返。
“是齐修,他们追来了。”萧离尘断定道。
二人环顾四周,只有前进的一条路,逃脱只能寄托于脚下的功夫,但二人的行进速度也只是沈洛弗最快的速度。
还未走出山谷,便迎面出现了一批侍卫拦住了二人。
“萧离尘!”双拳难敌四手,沈洛弗担心他不能应对,“你走……”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萧离尘打断,“一起来,便一起走!修罗门的暗卫,还没有护不住一个人的时候。”
他霸道牵过沈洛弗的手,拉着她一路走向拦路的侍卫,一副谁人敢拦的模样。
“还请二位不要反抗!太子殿下也不想伤了二位。”为首的侍卫劝说道。
“少废话,今天谁敢拦路,杀无赦!”
话已至此,为首的侍卫也不再劝说,招了招手,身后的人便瞬间冲上了前,刀剑相向。
萧离尘将沈洛弗护在身后,夺过其中一人的剑,放手一搏,只有将眼前之人杀尽,方有出路。
然而这群人也是有备而来,并不做生死之斗,只做缠斗,一心拖延时间,等待苏瑾的到来。
一炷香之后,苏瑾到达山谷之时,除了尸体已不见二人的踪影。
跟随的亲卫下马查探,回禀道:“血已经凉了!”
那也说明二人已经离开许久了。
苏瑾闻言,脸色一沉,马鞭一甩,带着人即刻追了上去。
他与齐修的交易虽是苏筹所谋,攻回连安自是他所乐见,可是在连安还有一个苏辰,若是被他知晓,那么其中的变数,便非他所能控。
丛林溪边,搀扶着的二人艰难地前进,直到萧离尘的整个身子栽倒了地上,二人再无力前行。
浑身是伤的萧离尘靠在一颗大石旁,身后还赫然插着一根利箭,身后的衣衫亦是血迹一片。
满头大汗的萧离尘强撑着眼,挤出他一贯的笑容,安慰道。
“一点小伤,还死不了,你替我把箭拔出来,我身上有药。”
沈洛弗心中早已慌乱不已,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可在看见他身后的一片血红之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离尘坐直了身体,从身后拨出一缕头发,放于齿间含咬着。
沈洛弗坐于身后,看着那一片贴着肉鲜血淋漓的衣衫,瞬间湿了眼眶,颤抖的手渐渐靠近箭身,鼓足勇气瞬间拔出。
喷出的鲜血有几滴溅到了她的脸上,也是这几滴带着温度的鲜血提醒着她,萧离尘的伤势已然严重不已。
她咽喉的肿胀感越发的强烈,也只能屏着呼吸上完了药。
伤口遇上了药粉后瞬间止了血,却没有止住萧离尘因为疼痛的满头大汗。
想是不用看,萧离尘便知晓了她的表情,又或许是他不愿意让沈洛弗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他吐出头发,轻笑一声,却并未回头,安慰着。
“阿弗,我没事!这点小伤也不是没受过……只是我有些累了,走不动了,你先走吧……”
原本还在隐忍的沈洛弗在听见他的话之后,眼眶一酸,否决道:“萧离尘,我不会丢下你的,你给我撑住了!”
沈洛弗忍着眼眶中的情绪,将萧离尘重新靠在石头上,而他虚弱的手中此刻正握着一根黑色的信号筒。
这个样式,她曾经见过,当初在归羽山庄时,萧离尘就是以此求援,只要附近的修罗暗卫看见,都会赶来。
可是今日他却在手中握了许久,沈洛弗看着他眼中的神情,也骤然明白了他的犹豫。
精疲力竭的萧离尘注视着那支信号筒,像是在注视他的一生,暗淡艰难地解释着,“修罗门中只有四支的首领才有此物,每一只都不一样,只要将这支修罗刹发射到空中,附近的暗卫都会知道是我……”
说到这里,萧离尘的眼中却微微一闪,冥夜放了他自由,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商支一脉,也与修罗门再无关系了?
而关于这个疑惑,只要他发射出这支修罗刹,他就会得到答案。可是此刻,他却犹豫了。
“你害怕他们不会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也将他的犹豫一语道破,他们一路走来,已经孤立无援。
虚弱的萧离尘听见这句话后,微微一笑,感叹着:“阿弗总是这样善于观察人心……”
沈洛弗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连吐出都变得困难。
“若是他们不来,来的人便会是齐修……所以,阿弗,你一定要走,这样我还能替你吸引一些注意力,只要赶到齐郢山,你便安全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到沈洛弗的耳中,像一把尖锐的刀子,一笔一划地刻写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不会走的。是你说的,一起来,便一起走……”说着一把夺过萧离尘手里的修罗刹,抬头射向空中,然后认真地看着萧离尘道,“我陪你一起等!就算来的人是齐修,我也要他们救你的命!”
一抹绚丽的信号在空中绽放开来,在逐渐加深的天色中格外的明目。
萧离尘靠着石头,顺着信号的方向,微微仰起头,凝望着将要降临的夜幕,无言……
时间随着等待逐渐流逝,漫长而又短暂,若隐若现的月牙在渐蓝的天光里像一种致命的讯号,弥漫着宁静而又危险的气息。
“我十四岁遇见的冥夜,如今算来已经快十年了,那个时候,我是被困于宫中的槛花笼鹤,他是持剑走过许多地方的天涯剑客。我在最向往自由的时候遇见了他,在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的时候,他却跟我的皇叔一起攻进了东泽的皇宫……”
萧离尘仰望着那轮银白色的月牙,像极了一个将死之人,回顾着自己的一生,“那一天,我获得了我梦寐以求的自由……后来,也跟着他来到了南苏,认识了冥夜伪装下的另一个他……”
沈洛弗心中的答案也渐渐明晰,一边听着,一边仰头望向了天空的方向,眼眶中的晶莹也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从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他是一个坚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无人可以阻拦……直到你的出现,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将他视作我前半生唯一的朋友,因此也希望他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但是从现在的结果看来,我似乎失败了……”
陷入弥留的萧离尘自顾自地述说自己的心声,想到什么,便说出什么,那是他这一生深藏的过往……直到夜幕终于降临,修罗刹没能带来任何一个修罗暗卫,他们都明白,冥夜已经彻底死了。
“咳咳……”萧离尘突然急切地咳出了血,连续的身体颤动,让他的伤口不停地涌出新的鲜血。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乱得只剩下道歉,眼眶里的晶莹也瞬间掉落,“都怪我,都是因为我,如果我不来北齐,就不会这样……”
她的手慌乱得去按住他涌血的伤口,停下咳嗽的萧离尘抓着她,挤出他一贯的笑容,轻松地安慰着,“……不要说对不起,阿弗,永远不要对我说这句话……你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朋友,我也曾真心地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即使那不是冥夜的幸福……”
“萧离尘……你撑住呜呜……”她哭着不停地摇头,按着伤口的手不敢再动,因为她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滚烫的热流,正在不断地试探。
他的双眼开始泛白,鼻头却微微蹙了蹙,似乎嗅到了什么,然后不停地说着,“阿弗,你闻到了吗?”
沈洛弗调整着呼吸,抬起头,只见他笑着喃喃道:“是海棠花的味道!……是东泽的味道……阿弗,我想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选择,你看,在最后的一刻,我居然还是想到了东泽……”
沈洛弗终于再也绷不住,豆大的泪珠仿若断了绳的珍珠项链,不停地自眼中掉落。
他伸出手,想要去拭她脸上的泪痕,却在看到自己手上沾染的红色之后,停在了空中。
“阿弗,不要质疑自己的选择……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陪你走到最后……”
他以他几近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将要收回的手却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已在空中坠落……
“萧离尘!萧离尘!”她悲恸地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的疼痛自肺腑传开,“你醒醒,我还没有听过你的故事,等你好了,还要告诉我关于东泽的事……”
“萧离尘!萧离尘”
“有没有人啊?”
“冥夜!”
“齐修!”
“萧离尘,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们,快来救救他……”
她崩溃地大喊着,叫着他们的名字,无论是谁出现都好,无论是谁都好!
秋天的夜晚,格外的冷,吹来的风都带着刮骨削皮的寒气,又一个人的温度消失在了她的怀里,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夜色渐深,寒露霜降,无声侵染着沈洛弗的衣衫,无处可逃。
苏瑾带着人追上来的时候,沈洛弗正抱着萧离尘的尸身,麻木地坐在原地……
“……”苏瑾一边走,一边警醒地扫视着四周的情况,提防着埋伏,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拔出剑问道。
“你的侍女呢?”
齐修告诉他,当时出现在朝阳城外的一共三个人,而如今却有一人不知去处。
他的脚步落在了沈洛弗的视线中,她才恍然地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眸盯着他良久。
没有回答,已是回答,就算追上了她跟萧离尘,也已经为时已晚。
她的反应让苏瑾明显的诧异,但转眼在瞧见萧离尘的尸身后便已了然。
“你为什么不逃?”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如今的姿态像是在审视一个猎物。
“是呀,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她喃喃地自问着,如果她没有逃,是不是就会有人救回萧离尘了?
她自问自答着,喃喃似说着苏瑾听不懂的话,即使一把剑指在了她的面前,都没有躲闪。
她呆呆地抬起了头,凝视着眼前这个反败为胜的赢家,想要试一试,如果她没有逃,苏瑾究竟会不会放过他?
“苏瑾,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让我们来救你的吗?”
苏瑾的剑停滞了空中,连带着他的呼吸都随着这句话,猛然一滞。
“是你的王妃,她的名字叫做云姜,她才是你真正的端王妃!”沈洛弗直视苏瑾的眼睛,看见他下意识回避的眼神后,她的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你已经发现了对不对?你早就知道你身边的端王妃,不是秦芊芊!”
当日死在山上的‘修罗门人’中,并没有一位女子,也正因为如此,冥夜和萧离尘他们才以为这只是云姜为自己离开设的局,也没有意识到她落入了阴月教的手中……
“是你收敛了她的尸身,你当时认出了她!”
苏瑾的表情变了又变,指着她的剑也缓缓落下。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埋藏在我身边多年的奸细!死,便死了……”苏瑾背着身,无人看清他的表情。
沈洛弗也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可就是这样一个奸细,替你隐瞒了你会武的事实;也是这样一个奸细,在将死之际也要请求我,在将来的一日,可以周全你的性命……”
她的话犹如密集的针,不断扎在苏瑾的心上,扰乱着他的心神。
他慌乱至极,只想打断她的话,猛然回头,情急之下将手中的剑刺向了沈洛弗的心口。
“住口!”
“……”身体传来猛然的疼痛,可却依然让沈洛弗清醒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她的视线随着那柄刺入身体的剑,看向它的主人,那眼神在此刻像极了一种审视,逼迫着他直面自己的内心。
苏瑾也意外地看着自己的行为,或许是在顾及着什么,又或许他只是想让耳边的声音停下来,他这一剑并不深,但这样的结果更像是一种心虚的掩饰。
他握着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最终在停顿了片刻后,既是对她说,也是在对自己解释道:“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我放过你。”
沈洛弗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垂下眼帘,无神地看着萧离尘的尸身,不承认,也并不否认。
苏瑾拔出剑,带着沈洛弗新鲜的血液,闭着眼微微吐纳着粗气,或许是被沈洛弗的话扰乱了心神,又或是再看见眼前的这幅景象之时,顾念了他们是为自己而来的善意,竟然松口道。
“也罢!一个被苏筹放弃的女人,对我也再无用处。就当是还了你们这份情,你若能活着走到连安,便替我告诉他,我会如他所愿,踏破连安!”
他直视沈洛弗的眼睛,狠恶而坚决地宣布道。
她哽咽的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泪珠重新落下,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的自信与坚定在此刻被彻底摧毁。
苏瑾放过了她,而她也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萧离尘的死到底算什么?
说完,苏瑾蔑视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女子,神情中竟然透着一丝可怜和嘲讽,随后便是冷漠地转身而去。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云姜死去的那一刻,朝着苏瑾离去的背影喊道,“苏瑾!你想知道云姜临死前,都说了什么吗?”
苏瑾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沈洛弗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忽然惊觉,他们兄弟其实一模一样……
那么萧离尘的死,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