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弗点燃了屋中的一处纹幔,浓烟四起,大喊着走水,守在外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灭火,沈洛弗则趁机逃了出去。
天子寝宫,走水非比寻常,宫中的人即使没看见火,也连忙去打水灭火,沈洛弗则捂着口鼻,凭着昨日的记忆一路跑到了长清宫的正殿。
守在殿外的守恩公公一看到沈洛弗便明白了大概,招了招手便有人擒住了沈洛弗,捂住了她的口鼻,自己则进去回禀。
“回禀陛下,不过是一个小宫女打翻了烛台,一时吓坏了。”
守恩朝着苏闫使了个眼色,苏辰便会意了然。可苏辰却听出了沈洛弗的声音,当即也未来得及告退便冲出了大殿,正好看见两名宫人拖着沈洛弗往后殿的方向去。
当即顾不得此处的忌讳,当即闪身上前,将拿住沈洛弗的二人一人一掌推开,拉过沈洛弗至自己身侧,却一眼看见了她脖子上的淤痕。
深吸了一口气,担心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我要见陛下!也许他能阻止这一切。”沈洛弗来不及回应他的关心,一心要求证一件事。
苏辰看出她的急切,当即拉过她准备一同去,可刚一转身便瞧见殿口的受恩公公神情凝重,他守护了许多年的秘密,今日终于要见日了。
苏辰拉着沈洛弗的手腕一同进入了大殿,苏闫的目光也落在了他们二人的手上,表情晦涩。
斥责也随即而来,“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孤的长清宫放火!”
“儿臣疑惑,不知父皇为何要将沈姑娘囚于宫中?”苏辰第一时间挡在沈洛弗的面前,让她的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你是在质问孤?”
“儿臣只是不明白,父皇既然要请沈姑娘入宫,又何以要隐藏她的消息?”
苏辰直视着上方的人,毫无惧意。
苏闫一时不答,侧过身子,吐出一愠怒之气,教诲道:“如今的南苏朝纲不振,你是最合适储君的人选,不该着眼于小情小爱,乱了分寸。”
苏闫的语气带着失望,可苏辰却没有因为他对自己的期望而高兴,反倒带着几分质疑。
“储君?”
他几乎是苦笑着反问道:“父皇这些年由着我和二哥争斗,如今又一力保他,父皇是真心想选我做储君吗?”
他终于问出了自己这些年最想问的一件事。
沈洛弗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顿生不忍,一时竟还带着几分心疼。
“放肆!”殿上的苏闫在听到苏辰的这句话后,勃然大怒,怒气之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咳嗽,“咳咳咳……”
苏闫一边咳,一边支撑不住地连连后退,惊得守恩扶着他赶紧坐下,而苏闫手中的手帕已是一口黑血。
“……”苏辰露出了担忧之色,不禁有几分后悔自己不该直接说出这句话,但又强行遮掩了下去,冷厉地对外喊道,“快传御医!”
“不必……”苏闫抬了手,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然后佝偻着身子,靠在龙椅之上,喘着粗气。
苏辰不解,而在他身后的沈洛弗也在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后,站了出来,缓缓凝视着上方的人,试探问道:“陛下不敢召见御医,是因为担心旁人发现陛下的秘密,害怕旁人知晓陛下总是会忘却近日发生过的事吗?”
苏闫的眼中闪过惊恐之色,没想到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竟被她一晚上发现了。
“父皇有健忘之症?”与此同时,苏辰也是质疑地看向了苏闫,却在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确认。
“陛下不是健忘!而是会突然变作另一个人!”沈洛弗几乎是肯定道,眼神也逐渐变得复杂万分。
守恩公公也站出来警告道:“沈姑娘,慎言!”
苏闫抬手阻拦了守恩,直视着眼前的女子,神情森然,也想要知道她还发现了什么,“你接着说下去?”
“陛下!”守恩轻声喊道,那是他最后的阻拦。
看到守恩眼底的神情,他终于可以确认,这些年来,守恩并没有告诉他全部。
他看向殿中的女子,神情黯然,“孤也想知道她还发现了什么?”
“民女亲眼所见,昨日的陛下与今日的您全然是两个人。昨日的陛下满心仇恨,眼神阴厉,周身杀意,昨日见我亦是如见阻拦您心中大计的眼中钉肉中刺,可今日的您又还能想起昨日的您想要杀我的理由吗?”
听着她的话,苏闫的眉心骤然皱起,细细去想昨日之事时,竟一无所知,甚至连自己的意图都无法揣测。
“这些年来,陛下是否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做出自己想做却不敢做的决定?又或是总是忘记自己做过的事,醒来之后,连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为?”
苏闫与守恩同时看向了眼前的女子,她竟一语道破了这些年来长清宫每到夜晚便灯火昏暗,人迹寥寥的真相,因为那个人,总在夜晚出现。
二人的反应形同默认,沈洛弗的猜测也被一点点证实,“陛下以为那只是遗忘,却不敢承认陛下因为当年的事,怨恨至极,自责至极,逼着自己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去承担当年的痛苦,而那个人也一直都知道南苏如今的局面究竟是因为何人……”
“分裂出另一个自己……”苏闫重复喃呢着这句话,脑海中依稀闪过当年的往事,然后扬起一阵苦笑,不再伪装。
“你倒是为孤这些年的痴疯做了一个诊断,孤避了多年的御医,就是害怕让人知晓南苏的帝王是一个疯子。”
说到此处,苏辰的表情已是满目震撼,而苏闫在看见他的神情之时,更是心神悲沮道。
“辰儿,你方才问孤,是否是真心想让你做储君。孤无法回答你,至少在之前不能。十八年前孤失去了一个孩子,孤就想一定要保护你们兄弟。不管是让你不受皇后欺压,还是要将筹儿放出骓云山,又或是今日想保全瑾儿,孤都想。孤最不想的便是你们争斗,可是在那些遗忘的时日里,孤又总是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孤也不知为何都变成了今日的局面……”
苏闫神情哀伤,俨然一个临终忏悔的父亲,犹然是方才还在怀疑的苏辰都因此而触动。
一旁的沈洛弗更是在听闻这句话之后,悲痛之至,百感交集,不能承受地闭上眼,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因为陛下忘了,造成今日这一切的人,是你呀……”
苏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听得她犹如刑堂判词一般,宣布他所有的罪过,而沈洛弗的话语中已尽是痛心之情。
“是你将自己的恨灌注在了苏筹的身上,逼着他烧死了自己的母亲,也是你去骓云山教了他武功,让他一遍遍地铭记当年的仇恨,逼着他用自己的一生来复仇。连安变成今日的局面,皆是因为你亲手铸就了另一个满身仇恨的苏筹。”
苏闫的瞳孔尽是惊恐之色,陡然生起一股自疑,不自信地看了身边的守恩一眼,却在看见守恩的神情之后,不问自知。
“筹儿他?……孤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他不可思议地自问着,可是那些想不起来的日子都在无言而有力地佐证着这一切……
苏辰在听完这一切后,定了心神,当即禀告了自己多日来的调查,“父皇,儿臣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父皇也可能不信,但是沈洛弗确实亲眼见证了苏瑾与齐修合谋,儿臣当日告假,亦是前去接应她,当时她正被苏瑾追杀,几乎命丧北齐。得知此事后,儿臣适才情急入宫,向父皇奏请齐郢山军防一事,而如今齐修太子又以省亲为名,擒拿苏瑾入京,只怕是另有图谋。”
说着苏辰朝着苏闫跪拜,认真请命道:“还请父皇下令,让儿臣交接北齐太子到连安之事,并且处理苏瑾之事,刻不容缓。”
苏闫在骤然听闻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惊骇与不可思议之下,已然心神俱疲,痛苦不堪,而苏辰此刻的请命更像是在逼着他做出决定。
他怎么想也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会做出叛国之事,不由又细细审视了眼前的苏辰一眼,逐渐头痛欲裂,表情也变得难堪,只能不停地按揉着快要爆裂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摆了摆手,妥协道。
“你带着孤的口谕去交接端王,其余的事,孤要好好想想。”
苏闫应了苏辰一半的请求,但又似乎未完全听信他们的说辞。
苏辰看了一眼上方的人,但念及苏闫此时的身体状况,也不再逼迫,领命起身,苏瑾毕竟是变幻的关键一环,只要拿住苏瑾,便能抢占先机。
“儿臣领命。”说着与沈洛弗相视一眼,正欲为她开口,带她离开,却被苏闫出声打断。
“沈洛弗便留在长清宫,孤答应你不会伤她。”
苏辰还欲说些什么,却见苏闫揉着额头看也没看地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说。
沈洛弗也不由多看了一眼殿上的苏闫,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随后还是朝着苏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无碍。
苏辰虽然放心不下,但这里终究是长清宫,自己也不能强行带人离开,目光在落到她脖子上的淤痕之后,承诺道。
“剩下的,交给我。等我办完事,便来接你。”
他站在她面前,眼底有汹涌的波涛流动,那是他坦诚的心意。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身份对她说出这句话,也说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更近一些,可是就算只是这样站在她面前,他便觉得足够了。
又一次面对了他的情意,沈洛弗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又在一瞬间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许多事,最终只化作一个浅浅的笑容回应。
苏辰朝着苏闫行礼告退,留恋转身,然后大步离开了长清宫。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沈洛弗缓缓转过了身,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却,目光也正好对上了睁开眼的苏闫。
“宸王对你倒是真的情深义重!”说出这句话的苏闫,中气十足。
守恩公公也会意地垂下了眼,不语。
“陛下,醒了?”
沈洛弗直视着上方的帝王,重复了之前守恩公公说过的一句话。
这句话,只代指着苏闫的另一个人格,他醒了。
“你居然能一眼看出我与那个懦夫的区别?这些年,也只有守恩一个人能做到。”苏闫说着还看了一眼身边的守恩一眼。
“民女还能看出,他会忘记你做过的事,但是你不会。”眼前的这个苏闫不需要守恩来提醒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你这个丫头,果然有些聪明。”苏闫看着沈洛弗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惊喜,甚至是一种赞赏,转而话锋一转,连表情也变得阴狠起来,“只是你在他的面前揭露宜王,倒是让孤有几分诧异!”
沈洛弗的神情也逐渐变得哀伤,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救他,还是完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是以抬眸重新迎上苏闫的目光,问道。
“陛下既已醒来,又为何要答应宸王所请,让他去捉拿苏瑾?”
沈洛弗问到了关键处,苏闫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低头笑了笑,“孤承认你有些聪明,却不够聪明。你以为宜王能走到今日,是因为孤吗?”
苏闫坐在龙椅之上,身子向前一倾,语气里竟是一种自豪,“当年出现在骓云山的那个人的确是孤,可是孤也只做了这一步,剩下的每一步,都是宜王自己走出来的。你不知道他有多优秀,连孤也是近日才发现,他要做的事让孤意外而又惊喜。他不仅恨当年的那些罪人,就连孤也恨上了哈哈哈哈哈……”
“……”苏闫的笑带着疯狂,让人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呼唤。
听着苏闫的笑声,沈洛弗不由转过身缓缓看向苏辰方才离去的方向,神情怅然,像是即将要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然后满目遗憾……
身后的声音传来,“守恩,带沈姑娘下去,这盘棋,孤要让她与孤一同看到最后。”
“是。”守恩忠诚地回道。
走出大殿,沈洛弗怅然若失地跟在守恩的身后,虽是白日,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丝毫的暖意,出来的风甚至带着些许刺骨的寒意。
她抬头看看了看天色,一年前她便是这个时节来到了这个世界。
不久之后,寒冬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