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的一生会经历八种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有些人幸运如斯,走过漫漫一生才能历经完这寥寥几字;而有些人不幸如斯,在这几个字间便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在沈洛弗被灌下那杯酒时,她终于感受到了这八苦中的最后一苦,在满目遗憾,所求非所得,放不下之后,还有一种无言的痛彻心扉。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冥夜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不对。
这个世上并非再没有冥夜,她便是冥夜存在最好的证明。
她放不下冥夜,也放不下苏筹;她有多爱冥夜,便有多爱苏筹!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第一次畏惧了死亡。
云姜死了,萧离尘也死了,就连无痕也没了消息,如果连她也死了,这世上便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便再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他这一生不该是只有仇恨。
他也曾有过亲情,友情,有亲人,有朋友,有师傅,只是他还没有发现,还没来得及发现。
如果那杯酒不是毒酒该有多好,如果她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也要站在他到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她也会一直在,她还没有告诉他,她已经想好了要去的地方,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耳边的声音,稀稀疏疏,忽近忽远,最终变得嘈杂,然后混乱不堪。
“元少卿不在太极殿陪伴陛下,此时擅闯长清宫,所为何事?”
耳边有一道声音恍恍惚惚地传来,镇定自若的语气与周遭的混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反差。
“下官奉陛下之命,前来带沈姑娘去太极殿!”那是元清然的声音?
此后便是良久的沉寂,肯定异常地否认道:“陛下不会让人带走沈姑娘的。”
她奋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却觉得不仅眼皮,就连整个身子都沉重万分,她似乎睡着了?可是她的意识却清醒得很。
“元少卿,陛下让微臣来看看,为何沈姑娘迟迟未至?”一道男声突然响起,还是几分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沉重的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耳边的声音愈发地清晰,她只能奋力地勾了勾手指,终于有了一些触觉。她尝试着深吸一口气,可呼吸的动作才刚刚开始,一股冰冷的气体便猛然窜进了肺腔,让她刺痛地睁开了眼。
她疼得猛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然在被关押的屋子里,除了周遭的空气凉凉的,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那杯酒不是毒酒!
沈洛弗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瞬间下了床,冲到门口打开了门,赫然看见门口的两个侍卫正在与元清然与沈之文对峙。
二人看见自己眼中微微一亮,那两名侍卫则是突然一惊,面面相觑。
元清然对上沈之文的眼神,连忙对着两名侍卫呵斥道:“宫中生变,陛下要见沈姑娘定然是有要事,你们难道要抗旨吗?”
听到抗旨二字,两人顿显惶恐。
沈洛弗未来得及顾及二人的反应,只在开门之际看见满宫带着包袱逃窜的宫人之后,神情一暗,隐隐生出一股不安,连忙问道。
“发生了何事?”
元清然不及回答,上前拉着沈洛弗便要离开。
可刚走两步,二人便突然道,“我等不敢抗旨,但是陛下绝不会想要见沈姑娘!”
另一人也紧接着说道:“你二人假传圣旨,分明是图谋不轨!”
话落二人便拔出手中的刀剑挥来。
沈之文立刻推开元清然和沈洛弗二人,迎面接住二人的剑,随即转身对元清然说,“你们快走!”
“那你怎么办?”
“本官年少时,学过些功夫,还能应付。”
沈之文一边应敌,一边回复,可是话刚说完,便被那二人一掌打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沈大人!”元清然见此连忙扶起他,而沈洛弗也在听见远处传来的惊喊尖叫声后,心中震撼,四顾茫然。
难道,是有人攻进宫来了。
“是谁攻进来了?”沈洛弗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连忙问道。
而地上的沈之文也在看了一眼沈洛弗后,回道:“是宜王!”
沈洛弗脚下一软,这一觉她似乎睡了许久?
说完沈之文又朝搀着自己的元清然看了一眼,“我从不相信,国之兴灭,能由一人改之,但是这一刻我却希望你是对的!”
沈之文的眼中流淌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惋惜,以及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说罢立刻推开元清然,大喊着,“元少卿,你快带着她走!”
话落,沈之文起身应敌,一把夺过其中一人的剑,拼命为二人拦下阻碍。
元清然的眼眶顿然一沉,当即拉着沈洛弗往太极殿的方向跑去。
而背后刀剑交锋的声音之中,沈之文的声音却高声传来,“元少卿,从今以后,南苏便只有一个丞相了!”
语气间隐隐的笑意像极了一种告别。
元清然的眼眶骤然湿润,她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字,所以才要坚定地,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路奔跑,宫中所见满目狼藉,此间缘由,沈洛弗已不需要再问任何人?
元清然停了下来,弯着身子大口地喘着粗气,直视着地面的眼神却是复杂万千。
“前面便是太极殿了,他们都在前面。”她提醒道。
沈洛弗肺腑刺痛,也只得强行振作了气息。
“多谢!”见元清然弯着身子似乎已经跑不动了,也顾不及问她为什么会来救自己,只在休息片刻后,道了一声谢后,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可刚一转身,便听得她喊住了她,“沈姑娘!”
她回过头,她直起了身子,眼底尽是嘱托之情。
“我知道你与宜王关系匪浅,除了你,这一刻我再想不到还有谁能站在他的面前了。你一定要拦下他!”
元清然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自己居然将苏筹的一念之间都寄托在了面前的这个女子身上,可是除此之外,她已别无选择。
迎着元清然的目光,沈洛弗心中微微一颤,那是一种重于泰山的嘱托,是一种无能为力仅有誓死一搏的信念。
她们从未交集,可在这一道目光中已是什么都不必问,也什么都不必说。
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着那个人奔赴而去。
而她身后的那个女子,却愤然转身,奔赴了另一个方向。
太极殿前的阶梯上堆满了尸体,所有挡在太极殿前的人都倒在了阶梯之上,鲜血满目,尸野遍地,一场血战似乎已经到了尾声。
少数的几个侍卫持着剑挡在苏闫和众臣的面前,浑身是血,他们身后的文武众臣已经瘫软了一地,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冥夜站在尸体之间,手中的利刃不停地滴答着新鲜的血液,而他的面前站立着的,是他不久前才达成合作的骨肉兄弟。
苏瑾捂着身上的伤口,相视一眼之后,环顾四周遍地的尸体,最终仰天粲然一笑,“没想到,我与五弟竟也会有如此合作的一日。”
他的语气低哑,体内的真气已在方才的对抗乱作一团,随即在回过眼时,眼神突然变得深邃而痛心。
他直视着苏筹,声音却是大声地朝着身后高台之上的苏闫喊着:“父皇!在您心中,我们三个到底谁才是你的选择呢?”
苏瑾话音刚落,人便拼着全身的真气又一次冲了上去。
苏辰的神情也是同样落寞,再看向周边的一切时,心中复杂万千。
与此同时,苏筹游刃有余地接过了苏瑾全力的一剑,侧身回旋,一掌正中苏瑾的心口,而他的神情依然不变分毫。
负隅顽抗,殊死一搏,他经历了太多。
苏辰紧随其后,在近身靠近苏筹之时,与重伤被打向一侧的苏瑾擦身而过。
沈洛弗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阶梯之下的广场之中,冥夜一掌将苏瑾击退了数十丈,而苏辰也正在与冥夜殊死一搏。
“苏筹!”
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只是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然后,一眼也不曾回过。
台阶上的众人朝侧下方的方向投来一眼,苏闫和守恩都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子。
重伤的苏瑾从空中坠落,正好落在了阶梯处,仰面朝天,不停地从口中涌出鲜血,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中无尽的黑暗,这一次,他还是技不如人了。
只是在察觉到沈洛弗路过的时候,他秉着最后一口气抓住了她的裙摆,看着她,嘴角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什么?
沈洛弗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满身是血的苏瑾,心中生起一股怜悯,最终缓缓蹲下了身子,将耳朵靠近了他的唇边,只听一字一句颤抖着,传来了他对自己这一生唯一的眷恋。
“她……都说了什么……”
沈洛弗的眉心缓缓皱起,眼中骤然酸涩,只觉得肺腑作痛,她坚韧地抿了抿嘴唇,不知是苦是笑。
“她说……”她侧过脸,喉咙在一瞬间肿得难受,然后艰难地挤出那几个字,那是一种对将死之人的慰藉。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抓着她衣摆的几根手指终于缓缓松开,地上的人看着天空方向苦涩地微微一笑,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在冬日里看到一只盘旋的玄鸟,然后在他的耳边,婉转凄鸣……
苏瑾闭上了眼睛,剩下的两个人还在场中殊死相斗,这场战斗的结果,是太极殿最后的防线,也是苏筹心中最后的防线。
看着场下的战况,沈洛弗几乎是僵硬地站起了身子,体内肺腑之中犹如什么揪作一团,疼痛万分。
苏筹终于不再留情,苏辰被一掌打倒在了地上,对面的利刃没有一刻迟疑,劲直朝着他的心口刺去。
于是,她迅速奔去,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肺腑中的剧痛于瞬间炸开,一口黑血突然从口中涌出。
可是,胸前的剑并没有刺入身体……
苏筹收住了剑,她却依然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沈洛弗!”苏辰震惊万分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是自己也随之吐出一口血,无力起身去靠近她。
沈洛弗垂眼看见离自己只有毫厘的剑尖在微微颤抖着,顺着它看向他的主人时,终于在波澜不惊的冷颜上看到了他无法隐藏的情绪。
她含泪环顾着眼前举目鲜红的太极殿,一口黑血又一次从口吐出,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嘴角处微微抹下一抹,惊骇地回过头,看向了台阶之上那个躲在人群身后的帝王,然后满目惊恐。
原来那杯酒!真的是毒酒!
被灌下那杯酒时的恐惧卷土重来,她的时间在那一刻停滞,在这一刻重启。
她没有立刻死去,却是死在了他的面前……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对死亡的恐惧忽然便没那么强烈了,也许她更希望上天能给她一次道别的机会,所以她才会站在他的面前……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苏辰,只见他红着眼不停地摇着头,痛苦不已。
她终于释然地笑了笑,随即转过身子重新面向了心中的苏筹,她凝注着眼前的人,隐隐的微波流转,蕴含着无限的情深。
明明有好多话,可是又一次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
她试着迈动步子向他靠近,可刚刚走了一步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剧痛又一次袭来,让她整个人朝着地面跌去。
旋转的天地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明天地左右,可是落定之时,他接住了她。
他没有说话,她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周遭雾蒙蒙的一片,她知道有些话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苏筹!”
她轻轻唤了他的名字,几乎已经快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我有一句话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接受了这个世界,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你呀……无论你是谁,我爱冥夜,也爱苏筹……”
“沈洛弗!”低哑的声音颤抖着喊出了她的名字,仿佛在极力按捺着心中快要汹涌而出的爱意,连带着抱着自己的身体都在发出一阵颤抖。
而空气中隐隐落在肌肤上的冰凉让她的视线转向了暗色的天空,她看见了无尽的夜空中缓缓飘落的白色痕迹。
她带着鲜血的嘴角突然挤出一个笑容,无关乎于爱恨,只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又一次看到了雪,而那个人就在身旁。
他朝若是同淋雪,今生也算共白头!
笑意之后,是无尽的剧痛,肺腑绞痛让她又一次吐出一口鲜血,让她分不清眼角的泪究竟是因为离别,还是因为剧烈的疼痛。
但是她知道,此刻的他一定痛苦极了,他算计了一生,唯独关于她的一切,他没有算到。
她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如今又要突然地离开,即使他已经算到了所有的结局,可唯独这一个他一定无法承受。
冰冷的雪落在他们的身上,她痛苦而涣散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蕴含着无限的眷恋与不舍,她极力地告诉自己,不要将他一个人留下,可是身体的剧痛清晰地提醒着她。
她的故事已经走到了最后。
她用最后的力气看着他,泪眼阑珊,伸出手去触碰他眉心中凝聚的不平,万般苦痛,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句:
“不要怨恨……不要怨恨……”
她的痛感在一瞬间消失,她举起的手于空中坠落,耳边的声音伴随着她的名字一点点的消散……
“沈洛弗!”
短短的三个字,听不清出处,听不明情绪,听不出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封锁的记忆在此刻倾涌而来,周遭的一切都安静极了,一如他们刚见面的时候,他们曾经在冰天雪地的一隅中度过了一段最平静的时光。
太极殿前,投去的目光中恐惧到了极致。
他们看不清苏筹的表情,只见他背着身子,在漫天大雪中抱起了沈洛弗的尸身,站在原地仰望着雪落下的方向,直视着夜空中那一片片缓缓飘落的白色痕迹……
而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雪白,无声亦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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