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座山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内。
“阅灵长老。”钟归行礼道。
屋内另一个人忙还礼:“至虚长老客气了。”
钟归直起身来浅笑一下,随即正色道:“昔日至明长老留言,让我在收到一下一任弟子之时联系阁下。”
阅灵长老笑了笑,转身从书架上拿过两个长匣子放桌上。“师父曾嘱咐过要将这亲手交予您。”他说着,把匣子朝钟归的方向推了一下,示意他打开。
钟归伸手打开其中一个。那匣子里装着一把泛着浅蓝色的长剑,剑柄上雕着花纹和一个“葬”字。剑的边上还放着一段叠的整整齐齐的绸缎,钟归将它拾起来展开。只见绸缎上写了六行字,修长工整不显凌乱,正是他所熟悉的属于至明长老氏楠的字体:
初逢兰芝,共享星辰。①
俯首作揖,拜谢师恩。
路尽途歧,界临黄昏。
飘残春絮,仰目余恨。②
情难自知,魍魉以困。
葬心于池,涅火再生。
钟归一眼扫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阅灵长老,再度将绸缎叠好放回匣中,伸手打开另一个匣子。另一个里面装的也是一把剑,剑身纯白,未掺一丝杂色,剑柄上是与另一把同样的花纹以及一个“痴”字。剑旁也放着一段叠好的绸缎,上书:
道同而约,可谓知己。
清都幽嶰,奉茶师事。③
寒风凛冽,繁华已逝。
一曲别离,薤露易曦。④
暗月摇曳,菱歌相知。⑤
情殇未解,舞袖作痴。
钟归沉默片刻,把绸缎叠起来放好,抬眼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与氏楠是君子之交,虽然鲜有人知晓他们是好友。至明峰专门挑选有灵感能知天命的弟子培养,每一任峰主更是身怀奇佳的通晓天命之能,氏楠也不例外,在能力上甚至隐隐赶超了初任峰主。但泄露天机是悖逆天道的行为,至明峰弟子在卜算这方面上一直谨慎行事。至明峰收徒对心性要求极严苛,每一个至明峰子弟拜师入峰的第一节课便是处理人情世故,分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明哲保身”四个字怎么写。正是因为有至明峰的存在,长宁派才得以巧妙地避开不少天灾人祸,发展至今。
此番氏楠留下这两把剑与两纸预言,想必是他这次收的两名弟子实在是不同凡响,才惊动氏楠冒着受天道惩罚的危险违背峰内法则向他泄露天机。估计也正是预言到了什么无法明说的大事,他这才在几年前突兀地向掌门辞行离开,将至明峰托付给自己大弟子蔄魇,也就是现在的阅灵长老。
蔄魇的实力相对于氏楠来说弱了许多,但放眼于整个长宁派,在通晓天命指事上排得上首席。
蔄魇似乎犹豫了一下,微微侧头避开钟归的目光,低声道:“师傅说,这可能是您最后收的两个弟子了……”
钟归抿了抿唇,平静道:“我知道了。这预言还有其他用途吗?”
蔄魇无言地点点头。钟归把绸缎留下,收起那两把长剑,道一声“告辞”便离开了。他倒是不担心蔄魇会把预言内容透露出去掀起江湖风浪,毕竟从蔄魇并未继承氏楠“至明长老”的称号便可知其对自己师父有多崇拜。再说,以氏楠的为人,绝不会选一个不靠谱的人传峰主之位。因而预言留在他手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而这边,至虚峰上。
住处只有两间房,一个是钟归的,另一个便是七墦情与卞水何的了,没有多余做客房的房间。这也说明了这峰中有多人迹罕至,万一有客人远道而来想留宿,还得临时收拾房间出来才行。
夜幕降临,七墦情和卞水何用过夜饭,面对面分别坐在自己床上聊天;门半掩着,生怕师父回来了她们不知道。
七墦情正侃侃而谈着未来自己将会怎样济世救民,门忽地开了,同时一个略带笑意的男声传来:“那为师很期待啊。”她登时吓得话语一顿,忙与卞水何一同翻身下床,恭敬道:“师父。”
钟归笑着摆摆手,走到两人面前站定。两人也收礼站好,有些好奇地偷偷瞄自己刚拜的师父。
“七墦情。”钟归将视线投向七墦情,听后者条件反射般立即答了一句“在”,忍不住又弯起了眼角。但他很快调整好,从袖中抽出一把剑平举着递过去:“此剑名为‘葬’,胜在轻便,今后便是你的法器了。”
七墦情自然是喜不自禁,连礼节都顾不上,迫不及待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
钟归也没责备她失礼的行为,转头又唤了一声卞水何,取出另一把剑递过去,道:“此剑名为‘痴’,胜在稳重,你应该能驾驭的了。”
卞水何双手接过,不似七墦情那般,仍是恭恭敬敬行礼道:“多谢师父赐剑。”虽语气动作皆不慌不忙的样子,然而眼中闪烁着的欣喜与激动却“出卖”了她:到底年少,怎可能真的淡然不喜。七墦情一听,这才从狂喜中抽身,跟着向师父道谢。
钟归再次摆了摆手,嘱咐道:“佩剑虽然赐给你们了,但没我允许不可擅自使用。平日练剑仍需使用木剑,以求剑式贯通。”
“弟子明白!”七墦情和卞水何异口同声道,末了相视一笑。
那是她们刚入师门学道时,年少尚不谙世事,胸怀天下。七墦情想着,竟不自觉笑了出来。
已经多久没再有那般单纯的想法了啊……罢了,还是先回去把,等会儿要是白璃醒了发现我不在那可就有点麻烦了。将心绪暂收,七墦情收好自己的剑起身,画下临时传送阵踏进去,消失在其运行时的微光中。
洞府之外星辰寥寥,明月已落,隐约能听闻几声鸟啼。
天将晓。
等七墦情回到客栈里,只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白璃便来敲门了。
“什么事?”七墦情开门,懒散地靠在门框上,衣衫凌乱,一脸刚睁开眼从床上下来还没睡醒的表情。
白璃张了张嘴,又默默把话吞了下去,扭头道:“你,你先把衣服穿好。”
七墦情轻笑一声,退回房间关上门。等她把临时弄乱的衣服整理好再开门的时候,白璃还站在门口,似乎在神游。
“还站这干嘛?不去吃饭?”七墦情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抬脚就走。
“去……”白璃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跟在她后面下楼。
天色尚早,街上没几个人,但大部分早点摊都已经开门在准备了。两人一人一碗面霸占了整张桌子,一边吃一边说事,谈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去沥州暮溪城。”白璃道。
七墦情好奇:“欸,为什么?那里有什么难得的线索吗?”
“……”白璃莫名沉默片刻,低声道,“有人找。”
七墦情不以为意地点头,继续解决自己那碗面条。白璃要找谁都无所谓,毕竟……七墦情悄悄勾了一下唇角。
沥州与白狐族居地离得卜算太远,两人又都是会武功的,用轻功赶过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他们赶到的时候,暮溪城中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街道上走来走去的到处都是人。为了不引起平民百姓的注意,两人在城池附近落地,交了入门费后不动声色地混了进去。
一进城白璃便朝着一个方向不假思索地走着,似乎已经知道了目的地;而七墦情则是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左顾右盼,看到什么都想凑上去看个究竟,俨然一副没见过城的样子。
路旁有人在窃窃私语——
“欸,听说了吗?着名戏组归萤到咱们着来了呢!”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晚上看着他们刚到的,估计要下午才放出风声来吧。”
“归萤那个花旦可漂亮了,不知道这回她会不会登台呢!”
“要我说,那个正末长得也不错呀!对了,这回归萤在青楼有义演,说不定他也在呢!”
“义演?……”
……
“有趣啊,什么剧组会在青楼开义演还把正末推出去的?”七墦情听着有些好奇,摸摸下巴笑道。虽说路人有意压着声音,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和就在他们跟前讨论没多大区别。
“……”白璃沉默片刻,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这回完全僵硬,大有黑云压顶之势。
“欸,怎么了?”见他这反应,七墦情愈加好奇了。
“……无事。”白璃咬牙吐出这两字,往街上一扫,似是见了什么人,拽上七墦情的手腕便往一旁巷子里拉,直接将其推进去,自己也躲了进来。
天哪,这反应!真是可爱。七墦情偷偷笑了笑,作势要扒墙头往外望,刚一运功便被白璃拉了回来。“我说你躲什么?”七墦情故作不满,歪头瞪他。
白璃扶额,叹道:“一言难尽……我就说他怎么会突然联系我。”后面一句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分明。
“该不会是你旧情人?”七墦情打趣道。
“不是……”
“那你躲什么?”
白璃轻咳一声。
“白大哥——你这是躲在这偷情吗?”一个清亮的男声从白璃身后传来。
七墦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忙掩口,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璃,满满的都是戏谑。白璃无奈,转身推着来人出了巷子。
“这是我朋友。”白璃拉着来人无奈道。
“我叫独骍,美人怎么称呼?”来人挣脱白璃的手,满眼放光地凑上来。白璃面无表情,再度伸手将他拽了回来,抱歉地看了看七墦情。
“仙末独骍?久仰久仰。”七墦情倒丝毫不恼,笑着接话,“小女安嬿情。”
独骍连连摆手:“仙末什么的太夸张了啦,我也就是一个戏子罢了。你是白大哥的新朋友吗?”
七墦情笑眯眯地点头,正想接话却被白璃抢先:“一起行江湖的。”
独骍一愣,神色怪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被其冰冷的视线吓得一缩脖子,老老实实转头对七墦情行礼,道:“原来是仙子啊,失敬失敬。”
“哈哈,没事没事,我们混江湖和你们混世情一样的么,没多大区别的。”七墦情笑道。
“你又想干什么。”看着这两人还要聊下去,白璃冷着脸打断。
独骍这才想起来自己把白璃叫来方才又满大街找他的目的,讨好地笑道:“白大哥,他们又让我去青楼义演……”
“拒绝。”独骍尚未说完,白璃便干脆利落地回绝。
“哥——大哥——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忍心见死不救啊!”独骍抱着他的胳膊哀嚎,左右左右晃来晃去,像极了小女子撒娇。看着白璃面色好像更黑了一点,七墦情眨眨眼睛,明智地决定不开口。
独骍使出十八般武艺磨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几乎全街的人都在往这边看了,白璃终是皱着眉黑着脸无奈地点头了,然后又略带歉意地看了看七墦情,带着独骍离开。
七墦情:???
直到到了约定时分两人再度碰面,七墦情才终于懂了那个眼神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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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