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心于池,涅火再生。
又是一年春,雨水过后自是一片春意萌动。
白狐族的地牢常年不见光,如此明艳的光景,自然与它无关,丝毫都为能冲破其中的死寂。
侍卫小八站在地牢口,在雨后难得的阳光中有些昏昏欲睡。
这都数十年过去了,地牢里关押着的那位一直没醒过,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曾见过。昨日他进去查看时那人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沉睡,沉重的镣铐在对方身上似乎没有一点重量,唤不醒那长睡的人。
小八是十多年前调过来接替老侍卫的。当初他还好奇地问过里面那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被关在这这么久都不见族长有什么指示。老侍卫只是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说是对小族长有用,不能放跑。
对了,所谓的“小族长”就是当前族长的儿子,名为“白璃”。
当年白狐族遭遇飞来横祸,整个族中只剩下下一任族长白璃幸免于难,并尽全力寻得复活禁术,硬是将大部分尚未来得及入轮回的族人从冥界拉了回来,而被关押的那个人,听说也是族里最先适应苏醒的人在炼制禁术的石池里面发现的,和小族长白璃一起。
不知怎么的,白璃明明早就炼成了成年形态,却在施展禁术之后又退化变回了幼年形态。只不过虽然明面上看起来像是炼禁术牺牲了自己修为,但他身后却又是象征着狐族最高修为境界的九尾——当然,他的实际能力并没有达到九尾的高度,更像是突破过九尾之后境界又跌落回了起点。
狐族一直都有这样的传说,有关天生九尾的特殊族人。
据说天生九尾的狐族是天之骄子,受上届的庇佑,修行是其他族人的数倍,就好似所有瓶颈都已经提前突破了一般。这是一种奇高的天赋,江湖上已经上千年未曾见过了。
小八还记得那年横祸来临之前,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和小伙伴们一起天天跟在白璃后面喊“哥哥”,现下见着禁术影响下回归幼年期的白璃,虽称呼“哥哥”已不太合适了,但那一声“小族长”唤的是心服口服。
小八还回想着,忽的一声极轻的铁链碰撞的声音从地牢深处传来,不响却足以使得他一惊,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白狐族地牢里除了那个人以外就再无旁人了,这声响……莫非,是那人醒了?带着一点好奇,小八悄然走入地牢,向关押那位的地方走去。
果然是那人醒了。
小八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人一脸茫然地看看自己手脚上的镣铐,再看看眼前的重重栅栏与禁制,最后才看向走进的他。
没想到还挺好看的。小八看着那人仰头时露出的面容,脑中不合时宜地跳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那人是一名女子,面容姣好,此刻狼狈境地丝毫未能影响她半分,反倒是给她平添了几分姿色。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一潭死水,更像地牢那看不到来日的漫漫长夜。
女子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是哪里?”许是太久没说过话,声音显得格外沙哑。
“啊?”小八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答道,“白狐族地牢。”
“白狐族?”女子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勾了勾唇角,低下头若有所思。
小八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再说什么,便转身准备离开。不料才刚走出一步,身后那女子又叫住他:“等一下!”小八停下脚步回头。
女子踌躇了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白璃’的人?”
这女子还认识他们小族长?小八当下愣住。
不用他明说,那女子也看出他认识了,不等他回答又很小心、很小心地追问:“他,还好吗?”
小八抿了抿唇,低声回了一个“嗯”字,见她再度低下头不说话了,又补上一句“告辞”,回到地牢口,继续他的工作。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小族长其实也经常跑过来看她。
虽说按规矩,闲杂人等是不允许进入地牢的。不过规矩是死的,他和小族长关系好,看着小族长三番五次地跑过来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心软了,带他进去过一回。小八原本以为小族长只是回归了孩童心性,看过一次解了好奇心就算了。可不曾想,小族长对里面那人格外感兴趣,说是觉得熟悉,之后便隔三差五地偷偷跑过来。
后来这件事还是叫族长发现了,不想族长发现后竟然没责备小族长亦没有怪罪小八,只是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此后特许小族长进地牢。小八不敢去揣测族长的想法,不过既然族长都同意了,那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而在小八身后,女子缓缓抬起头,目送他走过拐角,再将视线往上扫过去,最终定格在满是蛛网的天花板上。
白狐族……小狸成功了啊。她默想。
是了,这女子便是七墦情,曾经江湖上颇有恶名的魔女。
我居然没死。她笑笑,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葬心于池,涅火再生”,原来是这个意思……至明长老果真是名不虚传。
那题写在上好绸缎上的寥寥数语重新自记忆中翻了出来,原本以为只是个噱头,如今想来,竟是句句属实。
除去难得的好阳光,今日依旧是寻常的一天,守门的小十正沐浴着阳光,一抬眼就看见那两位常客又从山下走了上来。
“二位日安。”小十笑着行礼,甚至都没问他们来做什么就侧身放他们进去了。
来人是一对道侣,女子白裙飘飘仙气十足,男子清秀俊朗眼眸纯真;再一细看,这可不就是数十年前大隐隐于市的卞水何和独骍吗?不过小十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道是族长或小族长的旧识,不敢多打听什么。
独骍笑眯眯地与他打过招呼,牵着卞水何进了白狐族生活地,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小白璃,最后还是在自家恋人的提醒下才恋恋不舍地与昔日大哥分别,转身跟着卞水何去拜访族长了。
族长和以往一样正在翻看族中事件簿,听闻门口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便知晓来者何人,起身迎二人进来。
“阿情醒了,对吧?”卞水何开门见山道,虽是客套般的浅笑,语气却不见半点不走心。
族长心下一紧,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卞大小姐果然敏锐,七姑娘确实于一盏茶之前苏醒。”
“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卞水何笑了笑,抬眼威慑般看他一眼,“希望白族长能记得曾经的承诺。”说罢,拉着独骍直接出了门,丝毫不拖泥带水。
族长看着远去的二人良久,终是轻叹一口气回到桌边,换了一张新的纸提笔。
族长夫人端着碗汤从门口进来,一面将碗放在桌边,一面关切道:“方才见卞大小姐出来,可还顺利?”
“没事,不过是提醒我们一句罢了。”族长安抚性朝自家夫人笑了笑,略带责备道,“以后这种事交给侍从做就好,你现在可是双身子,别累着了。”
“不过几步路而已,不碍事。”族长夫人笑道,转而有些担忧“七姑娘和小璃的事……”
族长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叹道:“罢了。”
他回想起自己与卞水何的第一回见面。
那时他刚刚安顿好重新回到阳间的族人,安葬好已入轮回的族人躯体,一回到屋中坐下便闻一声客客气气的招呼“白族长,幸会”,当下警觉起来,戒备着缓缓回身看去。
只见一名女子横坐在窗台上,背靠一侧窗框,脚抵另一侧窗框,两人宽的窗占满得刚刚好。隐绣着复杂花纹的白色裙摆落了一些出窗外,随清风微微飘动。长长的黑发挽起一半,发上点缀着三颗白色玉石。手上是一把白色折扇,没有展开,只是简简单单合上执着放在腿上,乍一眼很难看出这把扇子能有多大威力。面容隐在一片白纱之后,眼角浅浅弯着,一副温婉超然的样子,端的一副仙人之态。
然而她并非仙人,并且与仙人相去甚远。
族长只诧异了一瞬,旋即笑着客气道:“卞大小姐光临,是白某怠慢了。”
被一语道破身份的卞水何笑了笑,施力从窗台上跃下,轻声道:“是卞某不请自来打扰了,此番前来,不过是寻求一句承诺。”
“怎么?”族长有些诧异道,心下却隐隐猜到会与自己最近关押起来的魔女有关。
“阿情,或者说七姑娘七墦情,当下境况如何?”卞水何语气听着是温柔,目光却毫不客气地直直锁定在族长的眼睛上,不放过他丝毫的反应。
传闻卞大小姐与七姑娘交情匪浅,若是叫她知晓七姑娘此刻被所在地牢中的境况,怕又是一桩祸事。
族长还在斟酌着怎么回答,对方却似乎不打算等他开口了,伸手一小段绸缎便被丢到了他面前。族长接过展开扫了一眼,被上面的内容砸得不知该说什么。
“百年前,长宁派至明长老氏楠亲自为阿情预言所得。”卞水何道,“换个身份你可能会更熟悉些,就是数十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算子的师父。”
“这……”
“白族长,卞某也不奢求你们能与阿情尽释前嫌,只是希望能留她一条命,就算是为了白公子。”卞水何郑重道。
听闻与白璃有关,族长一凛:“怎么说?”
卞水何似乎有点为难的抿了抿唇,侧过头道:“你和你夫人先寻一处说话的地方罢,我去接个人,一会儿带他正式拜访。听说白公子失去记忆了,但谁也说不清他日后会不会突然再度想起来了,是吧?”
“恭候。”族长无法反驳,沉声道。
卞水何颔首,转身提气从窗户跃出去,翩然朝远方去了。
那日她便是带着独骍来访,将他们错过的那一年所发生过的事尽数告知了他们,包括七墦情以自己全部灵力换来了禁术的生效保住白璃的性命,以及他们对彼此的爱恋。
放卞独二人进去后正好就是小十与小八换岗的时间,他与来接班的同族说了一声,匆忙往地牢方向跑去。不料刚到门口,正好见一玄衣小孩从地牢入口跑进去了,不由得一笑,上前与小八搭话:“小族长又来看那人了?”
“是啊,近来小族长好像来的频率高了不少。”小八笑了笑,“不过今日不同往常,他一定会收到一份巨大的惊喜。”
小十有些意外地挑眉:“哦?里面那位醒了?那可好,那位这么多年都昏睡着,我都要以为她快死了呢。”
小八耸耸肩,抬头看一眼太阳的方位,向小十摆了摆手轻松道:“我先走了,明儿见。”
待小八离去,小十一个人站在地牢口,心绪有些飘忽:听说最近族长在着手重新修订族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跑进地牢的玄衣小孩见了醒来的七墦情如同小八所说一般惊喜地欢呼一声,好奇地扒拉着最外成牢笼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呀?”清澈的眼眸看得七墦情莫名涌起一丝后悔的情绪。
“嬿情。叫我‘阿情’就好。”她笑道,及时将心底那一丝感伤压下去,说出那句与多年前如出一辙的话语。
——“你呢?”
——“什么?”
——“名字。”
——“哦,你说这个啊。嬿情。我叫嬿情,叫我‘阿情’便好。”
这一段对话,开启了两人的孽缘。
从刚开始的逢场作戏,到最后的生死相随,而今想来,当真是叫人无从评断。孰是孰非很重要吗?所有的恩仇都化作一朵水花,消失在冥冥之中。
“姐姐姓嬿吗?”小白璃追问道。
七墦情愣了一下,轻笑一声摇摇头:“不,我已经没有姓氏了。”不错,安嬿情已经随着七墦情葬身于炼术的石池之中,如今她只是嬿情,属于他的嬿情。
“那姐姐跟着我姓白吧!我去跟阿爹说!”小白璃全然未能觉察到眼前这漂亮而熟悉的女子眼底暗含着的感伤与自嘲,兴高采烈道。
七墦情看着他失神片刻,嫣然一笑:“好。”
像她这样的人,也配得到救赎吗?
……
或许吧。
毕竟这人间事,又有多少人论断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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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