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返回到车上,驱车离去。
“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是吗?”赖恩问。
“是的,”古铜忿忿地答道,“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他失血太多,”急诊室的医生用意大利语说,“脉搏既微弱又不规律,血压也很低。我不想太悲观,但恐怕任何结局都可能出现,你们必须做好准备。”
“我明白,”古铜说,“对你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他的儿子和我都非常感谢。”
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回急诊室去了。
两位神情疲惫的医院官员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候诊室的一个角落里。古铜转向他们说:“对你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合作,我十分感激。我的上司将会更加感激。当然,我们会以适当的方式向每一位有关人士表示这种感激的。”
“您的上司一向是最慷慨大方的,”其中一个官员摘下他的眼镜说,“我们将尽最大努力,不让政府当局得知这位伤员受伤的真实情况。”
“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谨慎。”古铜跟他们握手时悄悄塞到他们手心里的钱随即被他们装入了衣袋。“太感谢了。”
两位官员一离开,古铜就坐到了赖恩的身旁。“你一直没插嘴乱讲话,这很好。”
“我们和这家医院有默契吗?”
古铜点点头。
“这家医院是第一流的吗?”赖恩问。“它看上去规模很小。”
“这家医院是最好的。”
“我们等着瞧吧。”
“去上一把香没有坏处。”
布赖恩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信佛?”
“我不喜欢急于做出决定。”古铜看了看紧贴在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他们抢救你父亲要花不少时间。我看我们最好回你的旅馆换上干衣服。”
“可要是我们不在时出了事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要是他死了?”古铜问。
“是的。”
“要是那样,我们在不在这间屋子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全都是你的错。”
“什么?”古铜突然感到了压力。“我的错?”
“是你把我们拖到这个一团糟的局面里来的。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怎么竟然会这么认为呢?”
“如果你星期五没来催我仓促行动的话,我会很好地对付雷娜塔和她的同伙的。”
“我们为什么不在去你旅馆的路上讨论这个问题呢?”
“他声称,你一带他走出医院,就把他推到一条小巷里揍了一顿。”古铜的上司说。
“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是星期一,古铜又来到那家洋行的办公室里。不过,这一次他不是通过电报,而是在面对面跟他的上司谈话。
上司头发花白,松弛的面颊紧张得发红。他隔着桌子俯过身来。“你否认他的指控?”
“赖恩是在公寓大楼事件中受的伤。我不知道这个我打了他一顿的怪念头从何而来。”
“他说你嫉妒他。”
“没错。”
“他说,因为他发现了恐怖分子,你很生气。”
“当然。”
“他说,你为了向他报复,就诬陷他无意中打伤了他的父亲。”
“亏他想得出。”
“他还说,事实上是他开枪打中的恐怖分子,而你却试图把这功劳窃为己有。”
“听着,”古铜说,“我知道你必须保住自己的退休金,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的政治压力,你必须保住你的职位。但你为什么要对我重复那个笨蛋的话,把他那些荒谬的指控当做事实呢?”
“你为什么认为它们是荒谬的呢?”
“去问问赖恩的父亲。他身体十分虚弱,他能熬过来真是个奇迹。但他将能够——”
“我已经问过他了。”
古铜不喜欢上司严肃的口吻。“怎么样?”
“赖克作证说,他儿子所说的全部属实。”上司说,“恐怖分子打中了他,但在此之前,他看见他儿子打中了三个恐怖分子。本来,检验弹道可以进一步证实赖克的话,但你十分聪明地把那天晚上使用过的所有武器都处理掉了。”
古铜的目光和他上司的一样镇定。“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赖克就警告过我——不能让他的儿子承担责任。我很喜欢这个老家伙,所以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我本来应该更当心些才对。敌人不是在外部,他就在我身边。”
“赖克的人格是不容怀疑的。”
“当然啦,没有人想跟赖克为敌。他那无能的儿子把一次重要行动搞砸了,也没有人愿意承担用人不当的责任。但是,必须得有个替罪羊,是吗?”
上司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掩盖住赖恩在此次事件中的所作所为的?”古铜问,“难道恐怖分子没有把他有罪的证据寄给警方吗?”
“你打电话提醒我会发生这种事情后,我通知了我们在警察局内部的线人。确实有个包裹寄到了那儿,我们的线人把它扣下了。”
“那么新闻界呢?没有给他们寄包裹吗?”
“寄给了一家报社,以前恐怖分子往这家报社投送过消息。我们也截获了那个包裹。危机已经过去了。”
“除了那23个被炸死的美国人。”古铜说。
“你不想在你的报告里作任何修改吗?”
“有一处要修改。我的确把那个笨蛋揍得屁滚尿流。我真希望把他揍得更厉害。”
“没有别处要修改了吗?”
“我希望加上一句话。”古铜说。
“噢?是什么?”
“星期六是我40岁生日。”
上司摇了摇头。“我看这句话跟此事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愿意等一会儿,我会把我的辞职报告打印出来的。”
“你的辞职报告——但我们并没有要求你走得那么远。究竟你认为辞职能给你带来什么呢?”
“生活!”
古铜倚在纽约一家旅馆客房的床上,右手端着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一口口地抿着,左手翻着报纸,烦躁地来回翻动着。他问自己,当你哪儿都去过之后,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北平之前一向很吸引他。过去,每逢他偶尔有假期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个地方。大都戏院,琉璃厂和大栅栏——这些地方总是像老朋友那样召唤他去。白日里,他常常到公园去,在那里面漫步一向使他心旷神怡。
然后,他到便宜坊用午餐,再去旧书店里翻阅旧书刊,或者在天桥观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在北京,他一向有许多事情可做。
但叫他吃惊的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做。梅老板正在戏院演出。要是在以前,古铜准是第一个前去预订座位的;可这一次他不想去。梅老板是古铜特别喜爱的花旦,眼下他正在大都会献技,但古铜却没有力气把自己梳洗整齐出门去那儿。他仅有的一点儿力气只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更多的威士忌和没完没了地翻动着报纸
从上海来了北平后,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回自己在山城的那套小公寓。他对公寓里窄小的卧室、客厅、厨房和浴室没有丝毫的依恋之情。那不是他的家,那不过是他存放衣物和在执行任务的间隙睡觉的地方。
每次他回到那儿,扑面的灰尘都刺得他鼻子发痒,搞得他头痛。他绝不允许自己违反安全原则,雇一个清洁女工把公寓打扫干净,为自己的归来做好准备。一想到有个陌生人翻腾自己的东西,他就浑身不自在——其实,他从未把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留在公寓里。
他没有让他的上司——不对,是他过去的上司——知道他递上辞职报告后打算去什么地方。当然,北平是他们预料中的地点之一,而且,按常规,他们会派人跟踪他,弄清楚他的目的地。他抵达北平时,采取了规避手段,住进他以前从未住过的日本人开设的旅馆。然而,他登记进入客房后仅仅10分钟,电话铃就响了。当然,是他的上司打来的——又错了,他妈的,是他过去的上司——上司请古铜重新考虑一下他的辞职。
“说心里话,老古,”上司声音疲惫他说,“我和其他人一样欣赏你的决断,但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内心的怒气已经发泄出来了,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回我们这儿来吧。我也认为,不论从哪方面讲,这次上海事件都糟糕透了。这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但辞职并不能改变这一切,并不能使事情有所好转。你肯定也明白,你的辞职是毫无益处的。”
“你是怕我一怒之下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不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对不对?”古铜问。
“当然不对。人人都知道你绝对可靠。你不会做出任何违反行规的事情,你不会使我们失望的。”
“那你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喽。”
“你很能干,我们不愿失去你,老古。”
“有赖克那样的老家伙在,你们哪儿还会知道我走了。”古铜放下了话筒。
一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一回,是他过去的上司的上司打来的。“如果你是要求加薪和升职——”
“我根本没机会花你们付给我的那些钱。”古铜说。
“也许你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假。”
“做什么呢?”
“旅游。”
“对极了,去周游世界。比方说,去看看别的地方。我在暗处待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睡在床上觉得不大对劲,因为总感觉不踏实。”
“听着,老古。每个人都有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有一批懂得如何帮人减缓压力的专家,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养着他们的原因。说实话,我认为,如果你立刻去重庆跟他们谈谈,对你会大有好处的。”
“你没听见吗?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厌倦了,实在是够了。”
“那就过几天坐火车好了。”
古铜又一次挂上了电话。他敢肯定,如果他试图走出旅馆,会被两个等在门厅里的人拦住。他们会出示证件,向他解释说,对于他对上海事件所作的反应,他的朋友十分担心。接下来他们会提议开车带他去一处安静的茶馆,在那儿跟他聊聊那些令他烦心的事情。
古铜想,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可以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喝酒,我自己一个人喝;而且,他们带我去的地方肯定不是茶馆。于是,古铜拿起电话,让服务员送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和足够的冰块到客房来。随后,他拔下电话插头,打开广播,开始选频道。两小时之后,他拉上的窗帘外暮色已经很浓,而他已经喝到第三瓶威士忌了,同时仍在不停地选频道。广播电台里上断断续续的啸叫声正是他心境的写照。
他问自己,到哪儿去呢?做什么呢?钱不是个直接的问题。当特工的这10年里,他把自己薪金的很大一部分投资到不动产中。除这些钱之外,他还积攒了相当大的一笔钱。那是他以前作为秘密部队成员时挣来的津贴、潜水津贴、爆破津贴、作战津贴和专业津贴。像许多受过高强度训练的特战士兵一样,当他到达一定的年龄,身体已不能有效地从事他的职责所要求的特殊活动时,他应征加入了情报机关——当时,他已经30岁了,断过一条腿和三根肋骨,曾在执行不同的秘密任务时受过两次枪伤。当然,虽然他的体质已经大为下降,不再适应部队的活动,他仍然比大多数平民百姓要强壮得多。
他的投资增益大为可观,净资产值已达30万法币。除此之外,他计划取出他为自己交纳的5万法币政府文职人员养老金。但尽管他在金钱上相对比较自由,在其他方面却束手无策。世界大得很,有无数种选择,他却只能选择待在这间旅馆客房里。假如他的父母依然健在(有那么一会儿他曾这样幻想过),他会去探望他们,这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一再推迟的事情。然而事实是,他的母亲三年前死于一次车祸,几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两次都赶上他在外面执行任务。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