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二十二年五月初五,是夜,端午佳宴散场,皇子皇妃及文武百官纷纷出宫,唯武王慕容博大醉,德妃请旨,准其留宿宫中芳谢殿。
不想这一夜,亥时与子时相交之时,废太子慕容方携八千精兵,于东华门发生兵变,并一路长驱直入,直达承乾门,与御林军发生血战。
八千精兵极是悍勇,时任左统领之职的林从善携六千御林军奋起反抗,却不幸重伤,慕容方见机率三百精兵破出重围,杀至养心殿进行逼宫。
慕容方与成帝二人于殿中交谈对峙,慕容方忽然持剑跪拜,要求成帝即刻退位,将大权交出,成帝怒火攻心。
此时,闻讯而至的武王慕容博,悄然入内擒住慕容方要求退兵,慕容方眼见事败垂成,于养心殿前抽剑自刎,慕容博涕泪交加,却从容指挥御林军进行善后。
寅时未到,一场兵变逼宫便悄然落幕,成帝却在震怒和痛心下胸疾发作,于当晚驾崩,临去前口谕传位慕容博……
两日后的清晨,晴空碧胜蓝,万里无云。
前朝已经翻天覆地,后宫南北脚的方寸之地却丝毫未受影响,锁华殿依旧门庭潇潇,似乎刻意被人遗忘,只门上一把渐萎的艾草和菖蒲提示这里时间流逝。
染翠今日已经好了七八成,强打精神起身,在炉子上熬了薏米百合粥,又将地上的落叶和掉果用竹帚扫至一堆,才掀开珠帘进入内殿,床榻上那个削瘦的身影还在沉睡,她一只如雪皓腕伸出云帐,将青紫锦缎撩开一道缝隙。
染翠走近,见她虽睡得深沉,秀眉却紧紧的拧在一起,雪白的瓜子脸上,长长的羽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樱桃小口连睡着也紧紧的抿着,想是睡得并不安稳。
染翠眼圈微微一红,见她一头青丝逶迤垂地,一手搭在胸前,露出玉颈和精致的锁骨,五月乍暖还寒,正想将一旁的薄被给她拉上,却见床上的人儿长睫扇了扇,缓缓睁开了眼睛。
“染翠?好了?”盈盈如水的眸子里漾出真诚的笑意,明彩浅浅笑道:“看来这两日的药我已经拿捏的妥善,见你能起来我宽慰多了。”
“娘娘……您受苦了,是奴婢没用。”染翠说着便掉下泪来。
明彩坐起身子,轻薄的妃色薄裙丝质极是柔软,如身着无物,她将乱了的发丝撩向耳后,才轻轻拉过染翠的手,柔声道:“事已至此,左右不会再差了,前朝还有唐氏满门,我们总还有……”
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殿门似乎被人从外推开,染翠喜道:“娘娘所料不错,奴婢去看看,准是皇上那边着人来通传什么了。”
说罢一溜烟奔了出去,明彩眼皮突然跳了几下,想拦已经来不及,由于并未梳妆,当下不便出门,便站起身走向入口,隔着珠帘想看看外面的动静,这时,便听染翠一声惊呼:“三小姐,娘娘可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您怎么能这么对她?”
“不长眼睛的东西,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是要拉下去杖毙吗!”
听闻此言,明彩顾不得其他,连忙跑出,只见院中空地,唐明珠携着四个宫人悄然站立,一旁染翠匍匐在地,不停磕着头,念道:“皇后娘娘饶了娘娘,皇后娘娘饶了娘娘……”
皇后?
唐明珠何时成了皇后?
明彩怔怔的看着近处一身素衣,只挽了件金色彩凤披帛的唐明珠,她顶上确实是凤冠不错,一样的眉眼和身姿,只是此时她无端便多了份端庄雍容、母仪天下之态,再看身后两位嬷嬷,一身素缟,莫不是……
“皇上……”明彩一手捂住嘴巴,不敢置信的看着正微微含笑,目光冰冷的唐明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参见明太嫔,太嫔安康。”唐明珠身后宫人纷纷欠身行礼。
太嫔?
先帝驾崩,皇后为太后,嫔妃改称太妃太嫔……明彩心下一惊,这才看见右边那个四十出头的嬷嬷手中奉着一条白绫,另一人手中捧着一壶酒,显而易见,来者不善!
“姐姐……”明彩后退一步,眸光移向已走近自己的唐明珠,声音几乎发颤。
唐明珠这才发话:“将东西送到里面,拉着这没眼力的奴才下去,本宫要和明太嫔亲自谈谈!”
“是!”两个嬷嬷连忙进入内殿,身后又有两人上前拉住染翠,便想往外拖。
“不要……娘娘!”染翠站起来跑近抱住明彩,对着唐明珠哭喊:“皇后娘娘饶命,您开恩哪……”
“都是死人吗?”唐明珠斜睨着身后,檀口微张,声音不急不缓,身后人却惊若寒蝉,两人连忙一前一后将染翠拉出了锁华殿,紧随而出的两个嬷嬷正好掩上大门。
东风送暖,初夏的天气,明朗朗,却让人心生寒意。
“姐姐……恭喜你得偿夙愿了!”明彩看着唐明珠衣间的彩凤,终于明白,她这两日隐约听到的哭声,原来是先帝驾崩,封锁六宫进行的小殓,而她这里丝毫没有任何消息,估计便是这位姐姐所赐。
“好妹妹,还是这么聪明,可惜这个世上,运气有时候比聪明重要太多了。”唐明珠冷然的面上,眉梢上扬的弧度写着讥诮和高高在上,虽然明彩姐妹二人长的一模一样,可唐明珠脸上丰富的表情明彩自叹从来学不会,又听这位新中宫娘娘道:“听说先帝殡天之前,还想着解了锁华殿的禁,可惜啊……你终究只能守着这方寸之地,孤寂而亡。”
眼泪自明彩双眼角滑落,却仍挂着笑道:“先帝于我,亦师亦父……是我器量太小,没能在最后这段时间陪伴他……”
“亦师亦父?呵……说什么青天大笑话?不是亦师亦夫?”
“姐姐今日的目的是为了与我咬文嚼字吗?你……是武王让你来的?他收到我的信了?”
“你的信?呵!先帝新丧,皇上日理万机,他会有时间管你?”
“那白绫毒酒又是谁的意思?姐姐你?”明彩目光如剑,直直盯着唐明珠的眼睛。
“自然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那么宠你,不带着你一起,碧落黄泉,岂不是太过孤单?”
“呵……你好狠的心,你就不担心父亲怪罪?”
“父亲?呵呵……你可能还不知道……”唐明珠莲步款款,伏在明彩耳边说道:“前日废太子慕容方领着八千精兵逼宫,于东华门发生兵变,你以为他哪来的八千精兵?东华门那么重要的卡口又岂是说闯便闯?还不是因为守城统领是父亲曾经的门生?”
“唐明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明彩气的牙关切切。
“株连九族?笑话,这正是现今可以下令株连九族之人的筹划!”
“你是说慕容博和父亲策划了废太子逼宫?逼死了先帝!?”明彩上前一步,拽着唐明珠的袖子,睁大眼睛道:“这不可能!父亲怎么可能助纣为虐,再说慕容博他从来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不论朝政,他让我入宫,便是提点他……”
“提点他先帝不宜梨花白,饮后一个时辰便头晕目眩、神志不明?”
“你……你怎么知道!”
“我的好妹妹,若不是你,皇上怎会在端午佳宴上为先帝亲自奉上这催命毒.药?”
“……唐明珠!!!”明彩珠泪涟涟,双手捂住耳朵向后退去:“不可能!不可能!慕容博为什么要害先帝!”
“你难道没听说?先帝欲传位慕容……这是什么!?”唐明珠见退后的明彩衣袖滑落手腕,上前一步抓住她的右手惊道,却见明彩兀自摇头念着“不可能”,似乎惊了不小,仔细一看,她妃色的薄袖下,一颗赭色的朱砂在皓白如雪的腕上异常夺目。
“你的守宫砂竟然还在?”轮到唐明珠一脸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你凭什么获宠?”
这时,明彩已经自惊讶中恢复小半,她愤怒的抽回手,冷笑道:“不要你管!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和父亲!”
“……极好,自娘幼时将你留在身边,将我送给嫡母抚养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你胞姐,不过你这话被父亲知道,他可要伤心死了,如不是你和他说不喜欢皇宫,想要自由,又岂能帮了我和当今皇上!”
“……那你今日做的一切就不怕父亲怪罪!”
“当然怕!可世人皆知今日来锁华殿的是太后娘娘,父亲又怪我作甚?”
“你……唐明珠!?”
“瞪着我做什么?说白了,你以为爹宠你?他为了我不惜违抗圣意,拒将我嫁给侯公之子,为了赌我和唐氏满门荣华富贵,一定要我于兵变前嫁给皇上,这份疼爱你有吗?当年你说父亲心中,你占六分,我仅四分,可你嫁给先帝时他怎么无动于衷?你以为皇上喜欢你,哼!你不过是我的影子罢了,他愿等我四年,送我母仪天下,而你,今日我来这一趟,他当真不知情?醒醒吧!地府幽冥,慢走不送!”
唐明珠说罢拂袖转身,边走边道:“你便和那命薄的娘早日团聚吧!我们二人,这辈子再无干系,下辈子也不要再见!”
明彩颓然坐到地上,看着朱色的大门渐渐合上,唐明珠素色的衣裙一角悠然一下便消失不见,如同她曾日日的希翼,在这个晴好的清晨突然破碎不堪,消失于茫茫天地之间。
明彩从未想过她这十九年的人生结束的如此悲凉,在甜腥的毒酒入喉之后,她恍然记起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慕容博于一颗开的肆意夺目的紫藤花后走出,拿着她射歪了的银箭温和笑问:“你就是唐门小金花?”
呵……如果命运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想将那只射歪了的箭射到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