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千架上下来的那刻,明彩回望了一眼灼灼盛放的桃花树,满树缤纷花瓣摇曳而下,如同初春的一场花雨,落在她的衣上发间,她长睫抖动,依然一副不确信的样子,揉了揉眼,又问给她挽着披风的绿衣丫鬟:“染翠,你刚刚说长姐的婚期定在了哪一日?”
“永和十五年四月初八。”
“永和十五年四月初八?”明彩喃喃念着,脑子里飞速旋转,嘴角渐渐就浮上了笑意。
染翠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奴婢这一转身的功夫,小姐又在秋千架上睡着了,春上风寒,倘若您又病着了,可怎么办?”
明彩置若罔闻,视线穿过枝头繁花,望向天青色的上空,感慨道:“这真的是永和十五年的天?这场梦会不会被突然惊醒?”
“梦梦梦!小姐你从前几日病好了就念叨做梦,难道奴婢这大活人也是梦里的不成?再说,就是刚刚这一会,您都说了不止十遍了,这就是永和十五年!”
明彩闻言,伸手点了下脸庞饱满,正豆蔻年华的染翠,“知道了,知道了,管事婆!”
“呜……奴婢才多大,小姐就叫我管事婆!”
多大?
是了,此时染翠不过十三出头,也只比她大了一岁而已,性子正是活泼外向的时候,如何会是“梦”里那个随她入宫后,世事沧桑皆体会过的劳碌管事?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我们来说说长姐的婚期?”
染翠无语凝噎,怎么又被绕了回来,急道:“大小姐婚期就在下个月初八!看您高兴的都忘了今夕何夕了!”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明彩对着染翠咧嘴一笑,朱唇玉齿,耀眼生辉。
一阵东风起,无数花枝乱颤,又是一场春花如雨,明彩拂袖在花树下翩翩转圈,想起“梦”中那短暂一生,默默轻唱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平生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
一曲未了,只听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廊下响起:“妹妹唱的什么?甚是凄婉,也不似你这个年龄的唱词。”
明彩收袖,便见廊下站着一个面色黝黑、眉目端正的瘦高少年,便笑道:“是桑奇哥哥,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时间来府里了?”
这一句好久不见时隔多年,“梦”里桑奇成年后便与唐府脱离了关系,而她沉溺于爱恨,竟然忽略了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究竟是为了什么,与唐府恩断义绝的那么干脆。
桑奇是明彩与双生姐姐唐明珠的乳娘刘嬷嬷之子,幼时为了让刘嬷嬷心无旁骛,一心哺育姐妹二人,明彩嫡母大江氏将她一家子都安置在了府中。待桑奇渐渐大了,却身体羸弱,常年生病,刘嬷嬷便与大江氏求了恩典,被明彩父亲,时任威远将军的唐柏林,特许其跟着次子,一起在京师唯一的骑兵部队——飞骑军历练,几年下来,小身板确实越来越健硕,只依旧瘦瘦的,难怪人称瘦猴儿。
“来看看我娘和……两个妹妹,听说你病了,可大好了?”
明彩笑着转了个圈,“除了清减些,我瞧着比往日好了百倍不止!”
从前世被赐死的“噩梦”到悠然醒来,又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可不是好了百倍不止么?
一旁染翠却急道:“呸呸呸……小姐过头话可别乱说,这才好了几日,哪来的好?!”
明彩吐了吐舌头,与桑奇道:“那桑奇哥哥可见过嬷嬷了?”
“刚刚已去过了,这才来看的妹妹。”
“哦……哥哥只管放心就是,府里还会亏待了嬷嬷不成?”
“我是知道的……”桑奇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接着又道:“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三妹妹如何?”
“看姐姐……?”明彩笑还僵在嘴角,这是她醒来的第七天了,许是刻意为之,她还没见过唐明珠。
两人同住在紫云苑,紫云苑分为东首和西首,之间以一道灰墙相隔,两边各三正两耳五间房,进了内苑,当先是一道刻着并蒂莲花的影壁,朝左便是东首了。
只是明彩还没准备跨出西首,尤其是去看唐明珠。
桑奇见她并未马上答应,僵着脸笑道:“妹妹是还未大好么……那便算了……”
“瘦猴儿,你做什么不自己去找三小姐?非要拉着我们小姐同去?”染翠在一旁好奇问道,明彩虽称呼桑奇一声哥哥,但毕竟是看在刘嬷嬷的份上,这一声哥哥只是敬重,而染翠与他同为下人,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惯不会虚礼,只与大家一样喊他瘦猴儿。
桑奇被问,结巴道:“我……我……好像三妹妹遇到了烦心事,我刚过去听见她又砸了东西,才退了出来!”
“哼!我说瘦猴儿,原来你不是先来看我们小姐?”
桑奇脸一红,奈何皮肤黝黑,竟一点看不出来。
明彩见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心下不忍,于是道:“去就去吧……”
三人来到东首,小院中同样的桌椅摆设,只是并不多见花草,墙角是几颗绿意盎然的青松,与一排新发的翠竹,活脱脱一个男子洒脱不羁的陈设。
染翠正准备上前打帘子,便听见正房里一道冷然不满的声音传出:“让我和彩姐儿送嫁?去增长房的脸?她唐明薇是公府小姐?我们就矮了几头?”
“小姐别闹心,大夫人这么安排,也是二夫人同意过的。”
“呵!母亲同意?还不是因为我们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小姐可轻点声吧,现在你可是寄养在夫人名下……”
“哼!寄养寄养?还不是因为庶出?长房将我们当丫鬟使,母亲却还无所谓得舔着脸去巴结?若是爹承爵,难道她们还会反过来给我们送嫁么?”
“……小姐,这话可别再说了,仔细了隔墙有耳!”
“我倒是想别人听听呢,还怕了不成!”
这道声音落下,屋外的三人便听见一串脚步声,正是唐明珠气势汹汹的掀帘朝外走来。
春日的暖阳照射在唐明珠那张因生气,有些微潮红的脸,她粉面朱唇,眉目如画,已是金钗之年,身体发育较好,穿着淡红衫子、米色瑞花纹小绢裙,轻薄的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已有一股少女风韵。
顾盼间柳眉倒竖,见院子的三人,先是一愣,转而看向明彩,“哟!好了?什么风还把你吹过来了!”
明彩见她语气不善,看着她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着将心头的火压在胸腔,只直愣愣盯着她看。
那段前世过往,明彩一直当做一场糟心的“噩梦”,可直面这个前世冷漠如斯的亲姐,那虚伪的自我安抚瞬间溃散,上一世在锁华殿她因成帝薨逝、慕容博登基,心神悲切并未与她发难,此刻相见,蓦然想起她那句“我们二人,这辈子再无干系,下辈子也不要再见”,嘴角便挂上了冷冷的笑意。
“怎么?又见着了,姐姐似乎不高兴?”
桑奇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声,向来别的亲姐妹手足要好,这一对儿活宝却总是针尖对麦芒,历来双生子格外亲密,也不知这两人为何不像一个肚皮里出的,大的平日里总是冷冷的,一派清高不理世事的样子,小的倒是亲和热闹点,原以为两人性格互补,好的跟一个人一样,可私下里两人却总是不和,互相里争多较少,本以为他让明彩过来东首,二人多日未照面,会缓和些,可看二人这语气,似是两厢都不待见。
“好了妹妹,你二人都在,上次答应你们买的泥人,看我带来了。”桑奇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放在一旁石桌上。
明彩心道原来桑奇是要送二人东西,才要她到东首来,便压下心头对唐明珠的不快,缓缓走过去看着。
青色的布包打开,左边一个是高约半尺,栩栩如生,腰系豹纹群、脚踩长筒靴、手持金箍棒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个还未露出面,唐明珠已抢先一步将大圣泥人握在手里,冷然道:“这颜色甚是鲜亮,我就要这个吧!”
明彩冷笑一声,她刚刚故意缓了一步,就是不想要这个泥人,上一世她率先抢了大圣,后来被唐明珠借故打碎,这一世便由着她,反正她唐明彩要的是另外一个泥人。
另一个是颜色刷成釉白的佛祖坐像,唐明彩将它捧在掌中,自言自语笑道:“孙悟空是好看,可再能耐,也飞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唐明珠闻言,轻嗤道:“呵呵……捏的再好,也是尊泥菩萨,自身能不能保住还未可知!”
一旁染翠和唐明珠大丫鬟水仙已无奈的对视,这两大小姐,两泥人还能做出文章,真是少有,一旁桑奇也很是尴尬,本意是想哄二人开心,不想两人又起了争执。
“姐姐操心好自己的孙悟空就好,我的如来是不是泥菩萨,走着瞧就是!”
明彩一语双关,众人并不理解,唐明珠冰冷的脸上却眸光动了动。
正在这时,院外一个丫鬟跑了进来,福了福道:“三小姐和四小姐正好都在,老夫人让奴婢来通知两位小姐,三夫人回府了,五小姐也回来了,老夫人让您二人去花厅,姊妹几个热络热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