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哲宗也好、对章惇也好,老天确实关爱有加。前两天不但没有雨,而且都是小晴天儿,并且刮着小风,不是太热。沿途的官员和百姓,一律跪在御道的两旁,迎接大行皇帝的龙辇。一旦龙辇到来,他们便一起磕头,以示哀悼。
章惇的心里很是欣慰。他祈祷天气能够一直这样。可是令他失望的是第二天的夜里,天气又开始下小雨了。雨虽然不大,稀稀拉拉丝丝缕缕的,但大大减慢了行进速度。所有的人,特别是皇家的人和官员们。都不得不要么打上雨伞,要么穿上雨蓑。倘若只是这样的小雨天气,虽然行进的速度慢一些,可是毕竟一天也能走五六十里路,这样算下来第五天就能到永安,离最后期限还有四天时间。
不料,这样的小雨下了两天后,也就是送葬队伍进发的第四天的下午,雨竟然越来越大,最后直接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如果天气正常,再有一天就到达永安了,哪料想突然又下起了如此大雨。幸好距离最后一个芦殿只剩下不到半里路程。
芦殿,是送葬队伍在途中休息时,专门停放大行皇帝龙辇的临时性宫殿。虽然是用芦苇搭建而成,但却修饰得富丽堂皇,不但四处裱花,还要以丝绸覆盖苇席,梁、柱、斗、拱等装饰应有尽有,丹陛玉阶一样不缺,蟠龙祥凤一样不少,与宫内的殿宇一般无二,充分显示出帝王的气派和排场。鉴于天气原因,在芦殿周围,同时搭建了一些送葬人员住宿的帐篷类临时住所。
章惇问:“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吴卫说:“往前不到半里路就是金喜沟,最后一个芦殿就建在这个村子边上。”
金喜,既有金,还喜。章惇一听这个名字,就想,这是个吉庆名字啊,既然是个吉庆的地方,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老天爷要下雨,谁也挡不住,雨小了再走嘛,等等就是了。所以他在马车里隔着雨帘,看着后面行进的队伍,望着眼前的龙辇还在晃晃悠晃晃悠悠、艰难地往前挪动着,心里又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怪异感觉:金喜沟,可是吉利吉庆的地方啊,不会出问题吧?不会吧?只要到了芦殿,从金喜沟到永安,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怎么着也不会有再大的问题,他心里也稍微安慰了一点,就闭上眼想稍稍休息一会儿。
可是章惇刚刚闭眼,就听有人在他的马车外喊起来:“山陵使,不好了;山陵使,不好了!”
章惇浑身一震,一个激灵,睁大眼立即站起身探出头问:“怎么了?什么事儿?”
原来是礼仪官。他大声喊着回答章惇的问话:“龙辇歪了。”
显然,礼仪官已经慌了神,顾不得礼节,也顾不得避讳,直接就说“龙辇歪了”。
章惇的马车离龙辇仅有十几步远。他搭眼一看,龙辇已经向御道的边缘倾斜下去,他浑身骤然一紧,双腿猛一用力,犹如猛虎下山,跳下马车,奔向龙辇。他站在龙辇跟前,迅速地察看着现场。
这时,负责指挥运送龙辇的礼仪官,正在指挥马夫努力打着所有的马,向左边使劲往路上拉,意图降将龙辇从倾斜下去的地方拉上来。可是雨下的大,这个地方大概是本来就属塌陷路段,临时修补上的。所以尽管十匹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马夫们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喊,在打着马,可是龙辇最终还是咔咔地响着歪到了路沿下面的地沟里。再看龙辇里面的梓宫,已经平躺在了里面,幸好还没有完全翻过去。章惇顿时眼前一阵黑,嗓子眼儿热辣辣的,突然觉得嘴里一股腥味,“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此时其他的大臣也已经齐聚到了这里,吴卫和开封府尹吴居厚,一边一个扶起章惇说:“山陵使,您先到马车里去休息一下,这边有他们呢。”
可章惇大口喘着气,有点含混地说:“不行,我不能离开,不能离开。不要管我,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此时,跟随在龙辇后面的皇后,要求向苍天祈祷。章惇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众人就在几把大伞的遮盖下,向上天烧纸敬香。头上是倒灌般哗哗的大雨,下边在烧着纸烧着香。雨,越来越大,狂泄的雨水把伞骨压断,把烧着的纸和香全部浇灭了;并且,大行皇帝的龙辇已经被路旁地沟里的积水淹没了少半。众人全都手足无措,只能站在雨地里,眼睁睁的看着雨鞭抽打在龙辇上,积水上涨越来越快,龙辇沉得也越来越多。章惇只好要军士和民夫把后边马车专门拉来的雨布盖了上去,又从龙辇跟前的方处挖沟,把淹没龙辇的积水往新挖的沟里排。
与此同时,由张大山带领皇后和皇家的人全部冒雨前行,赶到芦殿周围的帐篷里。大行皇帝的龙辇这边,留下了桥道顿递使、仪仗使,还有三十三名御林军人、部分马夫和民夫,一同在这里守护着大行皇帝的龙辇,待雨停之后再想办法。
住在芦殿距离最近的章惇,一夜没睡。在他该住哪里的问题上,他纠结了半天:他本来想住在龙辇跟前的马车上,守着大行皇帝的龙辇。可是众大臣都劝说,由两位大臣和御林军军士在这里守着就可以了,芦殿那边的大臣们、皇家的人,共六千多人呢,都在那儿住宿,宰相如果住在这里,那边的事情怎么办?李清臣就悄悄的跟他说:“宰相,按老百姓的话说,不为死的为活的,大行皇帝,毕竟是已经到那边去了的人,他的龙辇在这里也盖着雨布,下面的水也在加紧排着,您就是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到芦殿去住吧,大家都等着您呢,等停了雨,咱们再回来,反正路也不远。”
章惇觉得觉得此话有理,就对桥道顿递使、仪仗使和御林军的军官,作了叮嘱,这才坐上马车赶到了芦殿。此时早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吴卫让伙夫专门给后来的所有人做了晚饭,但章惇只喝了汤就躺下了。
章惇躺在帐篷里,毫无睡意。这种情形在他的一生来说也是少有的,章惇的心大,心狠,手腕硬,办事果决,这都是人尽皆知的。可这一次,他老了吗?不是。现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大行皇帝的龙辇歪在了地沟里,被大雨淋了一夜,这是罪过,还是过失?章惇说不清楚。
他想到:如果出发后的这两天,都能按他的要求,走快一点,哪怕只快半个时辰呢,也不至于赶巧在这个地方遇上塌陷路段、又赶上大雨,致使龙辇歪倒并翻到路旁地沟里。可皇家的那些王爷、公主、妃嫔,全都叫苦连天,比原计划拖后了半天还多。他当然清楚,此事的责任,只能由他来负,他是推卸不掉的,那就看那个小皇上怎么处置他了。
他现在想的,只有第二天能不能停雨。只要能把大行皇帝的龙辇拉上路来,运到永安顺利下葬,他也就有个交代。如果再出什么意外,那就更难说话了。就这样矛盾着、纠结着、祈祷着熬了一夜,他的眼圈儿黑了,嘴唇也是黑的,皱纹显得格外深,孝帽下沿露出的白发分外扎眼,一夜老了许多,真正成了古稀老人。
好在第二天早上卯时二刻,雨就停了。章惇一得到雨停了的报告,顾不得吃早饭,带着众臣,还有当地官府找来的民工,来到了大行皇帝的龙辇跟前,先商量,怎么把龙辇拉到路上来?七言八语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觉得不行。最后,还是一个当地修路有经验的老汉说了个办法。他说,就从龙辇下边挖,挖下一定深度以后,往里面铺木板,一点点垫高,直到马车两侧平起来,把龙辇扶正;然后从这个地方再往前挖,挖出一个斜坡,所有挖出来的地方都铺上厚厚的木板,大型马车就能拉上路面。就这样,折腾到午后,大型皇帝的龙辇才被拉出来上了路。
这时候,刮起了北风。司天监过来说,天要晴了,看这样子啊,明天还是个大晴天。果然,一直到第二天都是晴天。大行皇帝的龙辇到次日傍晚,才来到了永泰陵门前。直到这时章惇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后来的下葬仪式以及下葬后的各项事宜都进行的很顺利。往返十一天,送葬的人员,虽然有些人发高烧,也有人拉肚子,但全部回到了汴梁,回到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