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赤红高马,拉着一辆朱轮华毂的大车,离开了沂南北门亭舍,徐徐北上。
李大狗坐在车辕之上,轻轻抖甩了一下马鞭,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两个月前,刚刚离开了赵隽所在的邽阳府城。
昨日有了足够的钱财之后,李大狗第一时间,带着卫殊去城里最有名的医馆,找大夫好好看了一番。
望闻问切之后,大夫也只能摇了摇头,道一句:“病由天生与沉疴宿疾不二,只能调养无法根治,恕老夫无能为力……”
然后写了一张方,抓了几副药,嘱咐了其中忌要,便送他们出去。
待三人走远,身后那位大夫,微微叹气转身,“家有新丧,又患早夭之症,纵有千金又能延寿几年……?”
李大狗脚下一顿,摸了摸卫殊头顶之上,用两条细长白布,扎起来的两个发包,俯身将他抱起,就去街市选购车马物品。
奈何时间已晚,东西两市早已散了,衣物、被褥、锅碗米面,乃至笔墨书籍,之类的生活器具倒还好说,在一些临街开设的店铺之中就能买到。
只是车马鞍鞯,这等需要集散交易的东西,午时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了。
三人在那看了两圈,也没有选到满意的车马,只好回到官舍,寻找张彦调拨了一辆轺车。
却不想今日一早,三人一出北门,行不五里,早见徐贺领着十余人,在前方短亭之内等待。
除了备好了一桌饯行茶点,旁边还停放着这辆马车。
李大狗一眼望去,里面除了五名未曾见过的先天高手,和几位徐家后辈,还看见了威武镖局的高祥和张儒。
李大狗哪里还不明白,只怕昨日见面之前,徐贺就将他们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有赵家经验在前,对这种地方显赫的高门大户,李大狗也没什么愧疚之心,没做推脱便收下了车马。
徐贺哈哈大笑,赞他‘江湖义气豪阔,不作小女儿态。’
李大狗与几人各自言谈几句,那边的徐家仆从已将轺车上的物品,搬上了朱轮华毂的大车之上。
三杯清茶下肚,在一句‘冬日可爱,谊早出行’的话中,辞别众人,驭车北行。
微风轻拂,带来些许冷意,偶有几片黄叶,从树梢脱落,打着旋儿缓缓飘过眼前。
几只麻雀扑扇着翅膀,从一棵树上跳到另外一棵树上,每每它们褐色的喙部,啄动抬起之时,便有几颗破了外皮的黑色种子,噗落落穿打树叶,掉落在地。
冬日的暖阳不急不躁,和前些日子一样,有几分早春的味道。
只是斯人已逝,朱轮华毂的大车前方,再也看不见那辆矮马牵引的乌蓬小车。
以往喜欢坐在车辕之上,手持弹弓射鸟打树的卫殊,此刻也安安静静,坐在软榻之上,依靠着背后的书箱。
里面有一个新制的牌位。
车轮滚滚,辕马不嘶,日落之前三人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县城。
考虑到自己早晚需要外出练功,为了朱权和卫殊的安全,索性住进了县衙官舍。
晚间洗漱过后,李大狗打开书箱,拿出了新买的经书,翻开《礼记》,特意找卫殊询问了几个字的解释。
卫殊挠了挠头,“我的《诗经》只读了一半,《尚书》还没学呢,我又怎知道《礼记》上的学问?不如你还是翻翻集注,里面会有解释。”
李大狗大摇其头,“先人的集注总是一板一眼,读起来累人,不如我们今天看看《十洲记》的中洲篇吧。”
说罢不等卫殊反对,收起了《礼记》,抽出了《十洲记》中最厚的那本。
翻开绘有云纹飞鹤的封皮,在写有三字‘中洲篇’的扉页之后,目录之前,另有一页,上有几段文字。
书曰:
乾坤既辟,清浊肇分,遂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时而久之,形于山川草木,日月星辰。
故老相传,天下有十洲三岛,四海八渎,名山无数,大湖众多。
其中,有终年不雨之荒野,日景不照之绝地,飞鸟难至,常人不及。
故,天地浩瀚,生灵无数,有奇花异草,神木灵石,更皆蠃、鳞、毛、羽、坚甲之物,不胜枚举。
天地有灵,妙用无穷,遂生精灵鬼怪之物,或泽被苍生,或荼毒生灵。
人为百灵之长,虽无爪牙之利,鳞甲之坚,却不乏奇人异士,或感天地造化,或有先人遗泽,修得莫大神通。
朝游澹海,夕至昆吾。
餐霞饮露,长生久视。
遂有仙神传说,流传于世。
今总一卷《十洲记》,用传好事之士。
哗啦啦书页翻过,卫殊早忘荒废诗书,学非所用的事情。
至于朱权,更早把头伸了过来。
一册书籍未完,三更铜锣已响。
见他两人已经躺好,李大狗一挥手掌,破空风声响处,油灯立时熄灭。
将卫殊的被子拉紧了些,对黑暗中的两人道:“都快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然后自己上了床榻,摆出一个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
“李大哥,你说人死之后,真的会有鬼魂吗?”卫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屋顶方向。
李大狗心中叹息,回头问道:“你是希望会有,还是没有?”
“我……我不知道。”
卫殊将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面。
“或许会有吧。”
李大狗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沉思过后,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嗯……”卫殊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迟疑着道:“爹爹走后,我很想他,可是……可是好些天了,我也没有梦见爹爹,李大哥,你说,是因为我不孝吗?”
“怎么会是你不孝呢,多梦伤怀,大概是夫子不想让你难过,别多想了。”
李大狗轻轻靠近了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软的头发,只有薄薄一层。
“李大哥……要不,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娘了……”
轻轻的呜咽,从被窝里传出,像是冬天里被人丢弃的小猫。
自卫同走后,这是他说的第一个请求,卫殊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这些天来,他从未大哭大闹,甚至山崩后的第二天,也没有要求,让人带他去看一看坠落之地。
书箱里,那个卫同的牌位,也是在沂南府城购买生活器具之时,经朱权提醒,李大狗才想起,这是早该要做的事。
他只是一个人默默伤怀。
李大狗抬头望向窗外,凉风无声,月辉清冷,郑重答道:“好,等我们看完大夫,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家。”
“嗯……”
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
睡在里面的朱权,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起了一路走过的山山水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阳山。
或许这个年关,就要在定襄过了。
‘明天我该写一封信给爹娘吗?可是我的字,还是写的太丑,要不明天一早,外面寻个摆摊的书生代写……’
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的,不想找李大狗帮忙。
感觉身侧的卫殊,在他自己脸上摸了两把。
李大狗柔声说道:“且睡吧……”
卫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子时将近,两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李大狗拿上刀剑,跃出了官舍。
河滩旁边,水中之月已经半圆,偶尔有鱼虾冒出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水中半圆的月儿,就会歪歪扭扭,被拉得很长。
李大狗确认附近无人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绣袋,丢入水中,瞬息间这一段河的水温,为之一变。
不过几个呼吸,上下二十四丈的河段,就因为温度间的差异,升起了缕缕雾气。
李大狗寻了一处浅滩,脱掉外衣,把刀剑放在旁边,只穿一条短裤,开始入水打坐。
大概二十多度的水温,在这冬至前的时节,虽然谈不上温暖,李大狗也已经习惯。
潺潺的流水声中,李大狗很快入定。
或许是这段河的水温,异于其他地方,几个周天下来,附近的水域之中,已经多了不少鱼虾螃蟹。
在他的敏锐感知之下,甚至能觉察到,有一只鳑鲏和一只小小的螃蟹,在他身前的黑色绣袋上面,互相打斗。
突然间,一种心悸的感觉蓦然出现。
李大狗抬头望天。
只见半空三十丈高处,有一团氤氲水雾,里面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