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气依旧阴霾,风却更大了些。
李大狗在车厢里一觉好睡,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之后,掀开厚实的棉布车帘,就看见长亭之内,如松似岳,孤傲站立的常恒。
花白的须发,在凛冽的寒风中随风飘荡,与这个深冬的季节,显得颇为相称。
若是能有一场大雪,就更好了,外人一看就知,这是一位绝顶高手。
“你小子还不赶紧下来,难道要老夫给你套马赶车?”
见他半天还不下车,常恒不耐说道。
“不敢不敢,我虽然只剩半条命,赶车还是没问题的,早饭没什么好招待的,我们烤几个红薯怎样?”
李大狗控制住要打哈欠的冲动,挂好刀剑,跳下马车,从亭子角落的一个麻袋里,翻出了几个红薯。
初四那天,将卫殊、朱权暗暗托付给六扇门的同僚之后,为了伪装,他可是在马车里放了好几袋米和一大袋红薯,得亏那家客栈,习惯了招待众多客人,要不然,非得被他搬空不可。
常恒嘴角有些抽动,已经想到了两人满手满嘴,乌漆嘛黑的样子,只觉得李大狗这小子心思跳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身份和体面。
还没来得及拒绝。李大狗已经找出了七八个三指粗细的红薯,想到葫芦里还有些许清水,常恒也就默认了他的提议。
昨晚的篝火早已熄灭,地上的柴草虽然不多,烤几个红薯还是绰绰有余。
李大狗很麻溜的寻了一个背风之处,点着了干草,生起了篝火。
将红薯丢入其中,出了亭子,很痛快的撒了一泡尿,身子一抖,甩了甩脐下三寸的物事,提起裤子重新跑回了亭舍。
“我简直无法想象,你小子有朝一日,会成为神超形越的修士。”常恒看了一眼他那平平无奇的脸孔,再也忍不住说道。
“人生有三抖,撒尿与喝酒,我还是个吃饭睡觉不能少的凡人,想那么多干嘛?”李大狗恬不知耻的呵呵一笑,搓了搓手,道:
“昨晚太困,还没来得及问徐鹤那家伙的武功路数到底怎样?”
常恒正在奇怪,所谓的人生三抖,除了撒尿喝酒还有什么?
听他问起正事,下意识道:
“七十二路散魂血手,以阴狠毒辣着称,武功到了先天境界,刀枪斧剑,乃至草木沙石皆可为兵,千万不容小视。”
李大狗点了点头,“我曾亲见陆川和沈天波交手,当时除了褚雄、武彪和赵士贤几人,其他后天巅峰的高手,基本没有人能够抵挡陆川几招,着实厉害的很。”
“陆川的大无畏掌,确实不同凡响,当初要是没有褚雄这个变数,就你和秋仇二人,多半笑不到最后。”常恒呵呵一笑,心中颇为感慨。
“确实如此。”
李大狗没有多聊过去的事,转而问道:“我领教过南屏七剑,觉得它们之间多少有些联系,莫非七剑共参,有助于打破后天桎梏?”
“或许会有,但影响不是很大,南屏剑派历代先天高手,基本都是倾心修行七妙心经,才得以突破后天桎梏。至于几路剑法,虽然有些可取之处,却大多需要到先天之后,以高屋建瓴的姿态,融合为一,且每个人的性格作风,剑法侧重不同,所融合的武功也不相同。”
常恒思索过后,否定了这种设想,看了一眼他腰间那柄黑布包裹的长剑,狐疑问道:“邽阳府赵家的祖传宝剑?”
“嘿,这是你的猜测,我可不会承认。”李大狗嘿嘿一笑,不言而喻。
暗道‘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之前还想着,今早就把凌云飞仙剑法,和屠维作噩剑法学完,现在看来,学与不学差别不大。就算学了之后,借助系统能力,融合为一,也不过是多了一门,能看不能用的剑法。’
常恒嗤笑一声,没有纠结此事,本想劝说几句,他练刀的天赋不错,想要在武学之上有所作为,专攻刀法会好一些。
想及对方要入阳山,不忍埋没了天赋,便改口道:“无论是练字习武,还是修行术法,想必道理都是相通的,境界不够之时,应该专攻一术,东一榔头西一锄,可不是向学的态度,须知贪多嚼不烂。”
“都尉这话有理,我在剑道之上,天赋确实不算太好,以后还是专心修道,再有一技傍身就行。”
李大狗随口结束这个话题,回望四周,见道路两端依旧冷清,周围也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笑道:
“看来徐鹤今早是不打算找我们麻烦了,再过两天,他不来找我们,我们就该去找他了。”
“且先看吧,我们人手虽多,却不宜再次分散,徐鹤对妇孺老弱,可没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常恒否定了他的提议。
“那我们吃完东西这就出发。”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些话题,烤红薯的香味逐渐浓郁,李大狗检查了一下软硬程度,觉得合意便挖出来当作早餐。
常恒随便吃了两根,清洗之后就不吃了,让李大狗一度怀疑,是不是武功境界到了先天之后,就可以少吃东西。
直到他吃完红薯想要洗手,才发现葫芦里的水已经没了,顿时明白,少吃东西不是因为不饿,是因为体面。
李大狗悻悻放下葫芦,举起袖子在嘴上随意一擦,也不管常恒抖动的嘴角,顶着一张乌漆嘛黑的脸,套上马车招呼他上车西行。
至于昨晚为了腾空马车,放在亭子白米红薯,李大狗也不打算要了,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捡走,总归不至于浪费。
今天的行程出奇的顺利,特别是下午经过一个县城的时候,常恒下了马车,出来吃饭,就连前几天,偶尔出现被人注视的目光,也不曾发现。
有常恒在旁,李大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好吃好睡,就连失去的生命数值,也从昨天每个时辰7点,变成了6点。
找了一家客栈安歇,常恒去了一趟县衙,没过多久,李大狗就看见那个方向,飞起了两只鸽子。
常恒回来之后向他点了点头,李大狗呵呵一笑,摸了摸挂在腰上的破伤风。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十二月初八,两人终于赶到了长乐府城。
寻了一家靠近西城门的客栈,安顿好车辆马匹,常恒就带着李大狗,去往城东文庙所在的崇文街道。
杏黄医者出没的济世堂,就在那条街上。
而今申时未半,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正是腊月天里,少有的人多之时。
或许是崇文街靠近文庙的缘故,各种字画书店,也在这边扎堆出现。
于是这条街上的读书人,也变得多了起来,其他的路人,就算做小厮商贩打扮,衣服也大抵还算整洁。
李大狗脸色有些发青,腰上配着两柄刀剑,走在街上显得颇为惹眼。
好在他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饶有兴趣的四处打量,市井中的烟火气,总是特别抚慰人心。
李大狗笑嘻嘻,对前面一个被父亲抱起,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
只是那小屁孩一点也不领情,非但不客气的转过身去,就连手上的糖葫芦也藏了起来。
“打起精神,小心戒备。”
常恒轻咳一声,有些看不惯他的松懈。
“在呢,在呢…”
李大狗嘴上答应,一双眼睛却更勤快的到处扫视。
这条长街还没走到一半,很快就让他发现了异常,倒不是徐鹤等人出现,而是前面一家店铺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粗略看去足有十五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精神萎靡,却连一个武人也没出现。
不问便知,这便是济世堂了。
李大狗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斑驳原木的门匾之上,写了‘济世堂’三个浓墨大字,看起来已经有了不少年月。
堂前两根碗大柱子,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曰:人间疾苦几何,饮之食之,踏遍青山有妙药。
下联曰:世上功利万状,觅也求也,翻尽史书无良方。
李大狗微微一愣,觉得这副对联寓意深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倒不是习惯了以前的“开业大酬宾,满千八五折。”
而是觉得上联与下联的位置,互换一下,或许会好一些。
正琢磨间,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掌,轻轻推向自己的肩膀,他脚下一错,侧身让开。
就听见对方,“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询问:“江湖武人?”
李大狗微微愕然,收回目光才发现,想推自己的,是一位身穿杏黄麻衣,手里拿着几块木牌,作医馆学徒打扮的年轻男子。
早在南屏山时,他就知道,江湖武人常因深仇宿怨,下手往往不留余地,一方伤者倘若寻医问药,经常会出现仇家报复,波及无辜之人的情况。
所以杏黄一脉的医者,对江湖中人颇有成见,现在看了柱上对联,李大狗算是更加明了其中原因。
他搓了搓鼻子,退后两步,发现左边排队的人,都用一种不善的目光,看向自己。
方才问话的人,见他识趣退让,倒也没有走过来再次推他,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依旧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看你情况应该是中毒了,如果是因为江湖仇杀遭了暗算,我劝你去往京城,另寻良医,我们这里恕不接待。”
李大狗只好再次后退一步,拱手行礼之后,不好意思的笑着回道:“在下确实是江湖人,只是不小心中了剧毒,并非因为与人仇杀。”
回话的同时,发出一个侦查技能。
得到了三行文字。
乐令
和安郎
从七品
李大狗不禁微微一愣,这作学徒打扮,维持门前秩序的年轻人,看起来居然是朝廷官员,莫非是太医院的人。
如此想时,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常恒。
只见他双手负后目不斜视,多半是在戒备,可能出现的意外。
那叫乐令的人,见他目光游离,心中更是不耐,左手停顿了一下,还是抽出了一块木牌,递向他道:
“今日天色已晚,你拿好这块木牌,明日依照上面顺序,再来排队。”
停顿半息,又忍不住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成先生心明眼亮,你自然瞒不过去。”
李大狗讪讪一笑,没作争辩,道一句谢后,接过他递出的两指来宽木牌。
见上面写着‘己丑’二字,又看到他手中最上面的那块,写有“庚寅”二字,自然明白,是按照天干地支排的顺序。
大概排在二十多位,至于具体是多少,还需要几息时间,在心里换算一下。
“你现在就离开吧,别堵在这里,明日辰时开始坐堂,逾时不候。”
乐令开始赶人。
“谢过先生……”
李大狗觉得这人还算不错,虽然说话不太客气,该有的交代却没有落下。
心下对他口中的成先生,越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医道圣手,能让一个有品阶的年轻人,心甘情愿放低身段,以一种学徒的方式,在这里维持秩序。
于是往旁边走开的同时,踮起脚尖,抬头往里面跳望了一眼。
果然看见一位年约四十,头戴方帽,面容俊雅的青衫男子,正一边给一位衣裳老旧的妇人诊脉,一边温言细语的询问身体状况。
既没有丝毫避讳,也没有丝毫不耐,好像只要坐在他的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普通又平等的。
李大狗犹豫了两息,还是发出了一个侦查技能。
一连串的文字,浮现在他眼前。
成轺
长留山
黄岐峰殿主
白帝玉册
返虚境
无垢法身
天品炼丹师
苍溟化虚手
陵光神焰
囚龙指
缥缈天仙步
九品阵法师
……
……
李大狗来不及细看,突然心脏猛然一滞,一种血液倒流,眼球几乎炸裂的感觉,豁然出现。
瞬息间脑袋眩晕,头皮发麻,眼睛与耳朵的感观也一起失去,使得他脚下不稳,身子猛然一晃。
“你怎么了?”
常恒的大手及时出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关切询问。
奈何李大狗六识被夺,哪里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常恒大惊失色,倘若这时徐鹤来袭,他是万万无法保全两人安全。
猛然抬头,环视一周,除了众人的眼神,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们,并未出现什么异常。
‘需得赶紧离开此地……’
常恒心中松了口气,顾不得惊世骇俗,提起李大狗,迈开步伐就往府衙方向赶去。
两人身影不过晃了几下,就已经脱离了众人视线,顿时引起一阵哗然。
以常恒的轻功,不需片刻,已经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带着李大狗进入了府衙的一间官舍。
常恒皱着眉头,将他放在床榻,伸出右手搭了一下他的脉搏,除了脉象跳动稍显微弱,并没有太过危险的征兆。
于是在他手腕的太渊、阳谷穴上,各自注入一缕先天真气。
见他眼皮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等他涣散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常恒再次发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突然晕倒?”
李大狗只觉得耳朵嗡鸣,常恒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
过了好一会儿,耳朵嗡鸣之声渐渐消散,李大狗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又呆愣了好一会儿,哪里还不清楚,刚才是遇上了真正的大佬。
回想起,那位坐堂的青衫男子,只是平和的回望一眼,自己就目眩神迷,站立不住。
心中不禁苦笑,‘还真是平生第一次吃亏,侦查技能果然不能乱用……’
抬头迎上常恒疑惑的目光,李大狗稍一思量,就猜到对方刚才问的什么。
只好拍了拍自己脑门,随口回道:“大概是跗骨之毒发作,刚刚突然头晕目眩,还好现在没什么事了。”
常恒眉头一皱,有些担忧的道:“看来等不到谷胄送来解药,明天一早就去排队,让那位大夫帮你诊治一下,就算不能解毒,稳固病情也是好的。”
李大狗心中苦笑,‘你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去啊……’
叹了口气,抬起了握有木牌的手掌,一股淡淡的芬香钻入鼻尖,是香樟木特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