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檐下,方照野一边踱步,一边用右手捋须,稍加思索,道:
“我们常说,修道之人,戒骄戒躁戒贪功,去妄去恶去杂念,凡事慎终如始,常以观复,方能斩心魔、正道心,所以《道经》有曰: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然而《清净经》言: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欲念滋生,则起妄念生外邪,心魔难消,若是你打算冲关破境,该如何才能求得万全?”
问完之后稍作停顿,又接得道:“可不拘符箓,阵法,或是内观之法。”
路不平刚要回答,听到后面的话微微一愣,这问题明显超纲了呀……
他才入山不满两年,目前有过半的时间,都在研读道家经典,熟悉礼仪规范,了解修仙常识。
对于符箓和阵法,仅只限于读过看过,至于自身修行进度,也一直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这同样很符合阳山的教学经验,毕竟修炼之初的洗身脱凡,虽说共分为三个小境,其实只需修持早晚课业,并没有什么瓶颈可言。
根据苏晴教他修炼之时所说,哪怕是天资寻常的人,每日早晚课业坚持下来,最迟三年,也可以完成洗身伐髓。
之后的引气锻体,通灵御物两个境界,都是为了接下来的正式修行,夯实道基。
而最基础的洗身阶段,普通人之所以需要三年,皆因人乃天地之灵,母胎孕育之时,就秉承着一道先天之气,若是无尘无垢,无病无灾,足可享年百五十载。
然而,人自出生啼哭以来,就不可避免的会吸收天地浊气。
之后进食的五谷五蔬,江河湖水,乃至声色悲欢、积劳成疾,导致诸多的沉疴久病,对原有寿命的伤害,更是不胜枚举。
所以凡间常言,人到七十古来稀,这却是没办法的事情。
玄门正宗的入门功法,尤重根基,正阳山自然也不例外。
洗身阶段最主要的,便是吸纳天地灵气,借此去除体内的各种污垢,修复受损的肌体五脏。
由此达到后天返先天的功效,使得肉体在纯净度上,尽可能的接近初生之时。
此时,哪怕不再修行后续功法,只需每日做足早晚课业,也足有一百三四十年好活。
放在世俗之间,便是常人寿命的两倍有余。
这也是阳山招收弟子,将年限放宽到三十岁的缘故,毕竟相对于百五十年的岁月,三十岁的年纪,不过正值青年罢了。
至于接下来的引气锻体,也并非如凡俗武者那般,寒暑打熬不辍,就为了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而是继续吸纳五行灵气,滋养五脏六腑,挖掘身体潜能,拔高未来上限,同时开发丹田识海,孕育精气神魂。
待到神识诞生之后,便可修行通灵之力,这就是所谓的御物境了。
届时,修士便可以操纵法器法宝,无论是攻敌、防御还是飞行,都不在话下。
此时的修行之人,才算真正超越了凡人。
这也是‘洗身脱凡’四字的由来。
接下来,就可以根据自身需求,以及对某一灵气的亲和度,选择对应的五行功法,开始真正的修行。
修至聚气圆满,就需要寻找对应的五行灵物,尝试开元化府。
这才是修行之人,遇到的第一道大关。
那时,除了对自身修行的精气神三宝,需要达到非常高的标准,还需要找到与之对应的五行灵物。
然而,就算找到了相应的五行灵物,能够顺利化府的修士,也不过十之二三。
余者,不是冲关失败裂体而亡,就是中途放弃,元气大伤之后,不得不走内丹之道。
奈何,在这修仙界中,内丹之道对于炼气者而言,却是一条断头路了。
现在的路不平,洗身未满,方照野就以冲关破境除心魔为题,着实大大超纲了。
想必是他觉得路不平修行进度颇快,这才委婉的提点几句。
不过师长有命,自然不能不答。
好在他之前看过此类内容,路不平细思量几息后,道:
“道经有言,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复’二字,乃持重练达之言。故善战者,不举无备之军,不履自绝之地。
破关亦如破敌,自当观复前人经验,择善从之,佐证自身得失,过则改之。
如此,可绘‘太乙清心符’贴于洞府,引北斗破军星力,镇杀外邪。
亦可置五行锁心轮,中央以朱砂点亮灵台,内藏《黄庭经》‘心神丹元字守灵’七字真言,于蒲团之下。
此时,方可行冲关之事。”
“外在准备倒也周详,可若如此还不足呢?兵家有言‘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心魔无常千变万端,须知外力终究不及己身啊,道心无垢方是通途。”
方照野先是颔首肯定,而后似有感慨地追问了一句。
“师叔所言有理……”路不平抱拳受教,听出了他的话语之中,好似心有余悸。
思考了两息,接着道:
“道经所言自胜者,非与外敌争锋,而是降伏己心。心有骄躁,可默诵《坐忘论》,正所谓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加修‘内景返照术’,可于识海之中显化‘躁念化身’,以‘南华剑意’斩之。”
方照野听到这里,赞许的点了点头,心知他不是鲁莽之辈。
遂笑道:“看来你除了借阅《云纹篆体真意解》,也看过《上真开化经》吧,是唐希年指点你的吗?”
“果然瞒不过师叔,前些时修行之余,我常到典藏阁里翻阅书籍,只是阁内书籍汗牛充栋,数以百万,几次前往,皆如无头苍蝇一般。
许是见我有向学之心,唐师叔看不过眼指点了我几句,这才借得了《上真开化经》,若是师叔早先一个月问我,弟子就要回答不上来了。”
路不平脸带讪笑,有一种作弊被揭穿的感觉。
“无妨,无论是读书还是修行,都不能闭门造车,你可知《上真开化经》是由何人撰写?”
方照野呵呵一笑,也不揭穿唐希年的想法。
“书中并未署名,弟子不知是哪位前辈所写。”
路不平心中猜测,莫非是方照野本人写的,所以才有此问?
好似猜出了他的想法,方照野解释道:
“此乃掌门真君,于一千五百年前,五气朝元之后所写,彼时我正阳门名弱而势微,掌门有感门中修士在修行之上,多有敝帚自珍的习惯,遂推诚布公,开着书立说之先河,分享心得体会,充实门中底蕴。”
言语之中,颇有对以往的唏嘘,也有对如今掌门的推崇。
路不平与李大狗三人听了,也颇为感怀,无论是眼前的三大学宫,对面的公共讲堂,亦或位于最中心的典藏阁。
都昭示着正阳门,在修行之上颇为开明的态度。
路不平早已知晓,门派上下对掌门真君甚为敬重,当下对着正阳峰方向稽首施礼道:
“唯掌门真君高风亮节,几位师叔传道授业问十道百,门内上下方能欣欣向荣,弟子等众作为后辈,承惠甚重,往后必当效仿前贤,广大门楣。”
“很好,很好,你有此言,也不枉我对你寄予厚望。”
方照野闻言甚为欢喜,笑呵呵抬起右手,捋起了胡须。
许是今天兴致正好,目光转到了李大狗和朱权两人身上。
李大狗正内心腹诽,方、路二人无耻的商业互吹,还不忘记对未见面的掌门真君,拍飞天马屁。
此刻迎上方照野鼓励带笑的目光,心下没个准备,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用洪亮自信,且认真的语气回道:
“俺也一样……”
四字一出,众皆愕然,就连路不平也没猜到,平时油腔滑舌的李大狗,居然一脸郑重的说出了张三爷的词。
原本心情大好的方照野,呼吸为之一窒,只觉此人心思跳脱,难堪造就,当下也不耐烦听朱权的讷讷之言。
扫兴地对他们挥了挥手,道:“行了,今日你二人在我这里,也算混了个脸熟,快去苏丫头和魏昭那走一圈吧。不许惫懒,明日准时过来上课。”
朱权莫名受了些无妄之灾,只好跟着李大狗点头应下。
三人目送方照野离去,这才由路不平带着他们下了石阶,转向第二学宫。
李大狗抬头眺望对面公共讲堂方向,只见到不曾闭门的大厅之内,身穿黄白衣裙的柳师叔,与一众弟子相对而坐,口说指画,却没有丝毫的声音传出。
想到他们说的都是中洲雅言,李大狗也并不为此惋惜。
倒是对广场上面,停留着的那些飞禽走兽,很是羡慕。
无论是身白如雪的云马,体态优美的灵鹿,还是毛羽或鲜亮,或威猛的各种飞禽,甚至那些虎豹之属,这时都是一片安静祥和。
行路间,三人已经登上了第二学宫的台阶,来到了一间静室门口。
不等他们三人说话,里面的苏晴已经走了出来。
三人行礼道:
“弟子见过苏师叔。”
“且跟我来。”
苏晴微一点头,举步往台阶正前的大殿走去。
三人跟随其后,一起进入殿内。
李大狗举目打量,入目处,是三列两人合抱的十二根立柱,撑起了一片绘有星辰斗宿的穹顶空间。
穹顶之下,摆放着九排案桌与蒲团,粗略看去,足有近两百之数。
案桌旁边的立柱和周围墙壁之上,挂有不少字画,哪怕他不认识上面的篆书,结合一些图案,也能大致猜出,是与阴阳五行,九宫八卦有关的内容。
四人身处其中,只感觉大殿空旷一片,分外寂静。
苏晴并未请他们入座,只是站在最前方,一张属于她的桌案旁边。
回头对停步的李大狗和朱权,道:
“十三年前,我和几位师兄接替了此殿讲习的任务,于两年前完成了那一批弟子的道法启蒙。
几位师兄交付任务之后,现在只有我在这里值守。
你俩既然入了山门,接下来的七年,就由我来教导你们术法。”
“劳谢师叔教诲。”
李大狗和朱权立马拱手拜谢。
然后,好几息时间,也没听到苏晴叫他们起身。
李大狗微微抬眼,只见到这位师叔已经转身望向了身前的一幅字画。
好似走了神。
两人只好继续保持这个动作,又过了几息时间。
突然看到苏晴转过身来,脸上露出愕然之色,好似对他们没有离去,感到有些意外。
然后眼珠子微微转动,对依旧行礼的两人问道:
“你们是有什么疑问想说吗?”
李大狗一愣,‘这位师叔怕不是脑子……呵,有些呆萌啊……’
好在他脑子转的也快,立马回答道:“弟子想问,什么时候可以来这里学习术法?”
“我不知道……”
苏晴双眉微皱,好像自己也有些为难。
“哦~~”
李大狗和朱权相视无语。
路不平轻轻咳了一声,望向第一宫殿的方向。
苏晴这才反应过来,脸色有些微红的道:
“我的意思是说,需要你们对各种典籍有足够的了解,得到方师兄的认同之后,才能来这里学习术法。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来。”
“……”
李大狗和朱权,赶紧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然后场面再度陷入寂静。
两人算是看出了一些门道。
‘这位师叔非但不善言辞,多半也是第一次从事教学工作,而且在之前那批弟子的教习之中,多半也是从事辅助工作……’
当然,这种话也只敢想一下而已,他很清楚的记得,之前方老头说,这位师叔的斗法之能,还远在其上的。
万一她不高兴了,一个法术过来,岂非糟糕的很。
好在一旁的路不平,很快出言解围道:“苏师叔,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带他们去魏师叔那里打声招呼。”
“嗯……”
苏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有些疑惑的道:
“你有什么修行之上的问题要问吗?”
“没有。”
陆不平的回答非常干脆,生怕脸上有什么疑虑的地方,会让这位师叔为难。
抬头见苏晴依旧不语,他又解释道:
“修行之初,师叔已经把所有的疑难,和需要注意的地方,都跟我讲解了一遍,所以现在弟子并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嗯,那就好。”
苏晴很认同的点头。
在她想来,事情本就应该这样,师长讲过一遍之后,弟子跟着做就是了,哪怕有一些之前没听明白的地方,自己学着练着也就会了,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么多的疑问呢?
见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路不平有些迟疑的道:
“那…弟子便先告辞了。”
“好!”
苏晴这次的语气,莫名透露出一丝欢快。
等三人出门下了石阶,往第三学宫走去,苏晴缓缓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无声摆放的百八十张桌案。
也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眼神突然有些惊慌和退缩的挪开。
良久,深呼出一口气,用微不可察的声音,略带庆幸地道:
“还好,还好……”
然后,眉头又开始缓缓皱起,有些不太确定的道:
“我似乎,好像……应该需要出道题目,考教他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