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渐渐接近,有人大呼:“是宋军旗帜。”
欧阳冠侯道:“须防有诈。”
江风烈深以为然,下令床弩待发、炮车悬石,白衣卫披坚执锐,做好战斗准备。
赵猎、马南淳、觉远则守在舱室前。文天祥依然安坐桌前,铺开纸笔,写起奏疏来。
少倾,舱室外传来江风烈的声音:“来船放舢板近前,大家注意听令,无令不得击矢。”
又过一会,海上隐隐传来一个声音:“大宋权兵部员外郎、水军都统制苏景瞻,奉命迎接文丞相!”
1279年四月初七,从德佑元年就一直被排挤未能入朝的文天祥,终于被迎回行朝。尽管此时国已不国,朝将不朝,连皇帝都没了,但国家最后的精英依然在,一切尚有可为。
两日后,广崖浅澳,距陆地七十余里,一片地势隐秘的海山间,大宋行朝最后残存的精英汇聚一堂,重振旗鼓。
右丞相文天祥、左丞相陈宜中、枢密副使张世杰、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户部尚书杨亮节、副都承旨马南淳、漳州团练副使、忠顺军统制江风烈、水军都统制苏景瞻(苏刘义长子)、参知政事曾渊子、提领水军庶务陈植,以及赵若和、黄天从、黄材、许达甫等文武将官。此外战船不过数十,士卒不过千余,这就是行朝最后残存的力量。
众臣相见,恍如隔世,只是国破如此,谁都不愿做儿女之态,唯深深揖让,一切尽在不言。
此时赵猎尚藉藉无名,但连他都不知道,很快他就会成为中心人物。
拜会诸臣之后,文天祥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参见太后。
“皇太后正在草宫相候。文山兄,皇太后心绪不宁,请勿多言国事。”国舅杨亮节是杨太后之兄,朝臣要见太后基本上都得通过他。
文天祥微皱眉,眼下国事飘摇,王朝最后一抹薪火已摇摇欲熄,天下之局已到了生死危亡之际。身为一国之母,行朝兴衰所系,这时却不言国事,这天下之事还有指望吗?
文天祥当然知道太后为何“心绪不宁”,他此番正为此事而来,为大宋国祚延续计,顾不得许多了。打定主意,文天祥向杨亮节颌首示意明白,随后在杨亮节长子、秘书少监杨启智引领下,前往后山临时草宫、太后驻跸。
守卫草宫的,是杨亮节次子、中亮大夫、殿前马步军都虞候杨行勇。
即便是当朝第一人,右相兼枢密使,但依然需验看腰牌确认后方许进入。
草宫是临时搭建,当然这个“草”是草草急就之意,可不是草屋。虎死不倒架,任何时候皇室尊严都不能丢。草宫不是草屋而是石屋,除了还算干净整洁,仪仗疏简,与昔日繁华皇宫远不能比。
在一间两进广堂前,文天祥终于见到杨太后——当然是隔着两道珠帘。
“罪臣叩见皇太后,皇太后金安万福。”文天祥一丝不苟整冠理袍,除靴着袜,趋行数步,深深一揖。
帘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文卿赤胆忠心,两度陷于敌手,两度冒死脱逃,忠纯之心,可昭日月,何罪之有?”
文天祥劫后余生时没有落泪,与诸臣相见时没有悲恸,此时却落下两行清泪:“有皇太后此言,臣仆纵然再陷敌手,亦不旋踵。”
杨太后病恹恹道:“国事糜烂若此,文卿也如张卿、陈卿、苏卿一般,认为尚有可为么?”
文天祥趋前一步,目光迥迥,慷慨激昂:“皇太后万勿气馁,天下之事尚大有可为。肃宗匹马可昌唐,高宗单骑重振宋。蒙元暴虐,人心在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大宋尚有千门万户,将士无数,亡元者,必宋也!”
杨太后突然悲恸失声:“纵有千门万户,纵有将士无数,却无天子官家,这天下将是谁家天下!”
文天祥汗下,连连顿首:“臣惶恐。”
杨太后悲难自禁,泣不成声:“我艰关忍死者,正为赵氏祭祀尚有可望尔,今天命至此,夫复何言!”
文天祥朗声道:“赵氏祭祀未必无望。臣有一大喜之事,呈报皇太后。”
……
赵猎正与马南淳打横相陪,在他面前是一个年逾五旬、两鬓微霜的中年人,虽然满面风霜,但可以看出中年人年轻时必是一翩翩佳公子。赵猎对眼前这中年人很感兴趣,比对张世杰还感兴趣。
苏刘义,大文豪苏东坡的第八世孙。一代大文豪的后裔、准进士出身,却放下笔墨,抓起刀枪,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他的长子苏景瞻,年不过二十许,同样也成为一位年轻的武将。文豪后人,尽言武事,一切皆为国家所需。
不过渐渐的,赵猎对他们商谈的话题感兴趣起来。
苏刘义在向马南淳反复打听一个人的消息,这个人叫赵旦,是个宗室,听上去似乎是个孩童。当听到马南淳说其兄南宝已将此子好生安置之后,苏刘义明显放心不少,并透『露』要将此子接来的心思。
苏刘义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马南淳不由得犹豫起来,不知此时参与此事是福是祸。
赵猎正听得有趣,苏景瞻快步入屋,脸上掩饰不住诧异之『色』:“皇太后懿召,传赵猎赵士义前往草宫。”
苏刘义、马南淳目光刷一下看过来。
赵猎也莫名其妙,点着自己鼻子:“我?”
苏景瞻点头:“正是,杨少监正在屋外相候,请义士速速移步前往。”
赵猎刚离开,苏刘义便问马南淳:“你这位同伴是何来历?”
马南淳摇头:“南淳实不知。”
苏刘义抚须道:“奇了,为何皇太后会召见他。”
“大概是致谢其救了丞相之事吧……”
苏刘义摇头:“仲平有所不知,皇太后眼下……唉!其心哀若死,茶饭不思数日矣。除了杨尚书及其二子,其余人等欲求一见而不可得。此番若非文山脱险归来,不可不召之抚慰,只怕也是难见,又怎会轻易召一义士入见呢。”
这下马南淳也百思不解:“这样啊……看来我这位贤弟身上奇事还真不少。”
赵猎一出门,就见那秘书少监杨启智好奇打量自己:“你就是赵猎?”
赵猎直接了当问:“是。这就要见皇太后?”
杨启智点头:“对,你随我来。”
“等会。”赵猎叫过觉远,把身上的长短枪及军用匕首交给觉远拿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觐见太后总不能身上带武器,到草宫前十有八、九会收了自己的枪支刀具。赵猎可不放心把武器交给素不相识的人。
果不其然,到了后山草宫前,有禁卫上前先询问有没有带武器,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依然让赵猎把外衣解开,仔细搜查一遍。当看到赵猎腰间悬挂的“掌心雷”时,还问了一句:“这是何物?”
赵猎从容答:“饰品。”
勃郎宁袖珍手枪本身就是一件精美工艺品,银光闪闪,小巧玲珑,放到七百年前,就算说不是饰品都没人相信。
于是,身怀“凶器”的赵猎就在诸禁卫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步入草宫。
草宫内空无一人,长长金丝绒毯尽头,只有一道珠帘。
帘后隐隐有声,似在说“像,果然像。”
突然珠帘后传出一个『妇』人声音:“来者何人?”
“赵猎,应召而至。”
“问的是你的原名。”
“原名?”赵猎吓一跳,他进警校前确实改过名,“赵猎”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可这种事怎会有人知道?
赵猎变『色』自然被帘后之人看在眼里,幽幽一叹:“果然……身逢『乱』世,劫后余生,更名避祸,也情有可原。”
赵猎听得稀里糊涂,但确知被误会了什么,正想解释。
帘后『妇』人又道:“赵猎……故且叫你赵猎吧。且把你的玉佩呈上一观。”
这玉佩有什么秘密?怎么谁都想看一眼?
赵猎解下玉佩,自有一宫人前来取玉,随后隐于帘后。
少倾,赵猎隐隐听到帘后有饮泣之声及喃喃之语“便是少主之物”云云,赵猎只觉浑身焦躁,总觉有什么不对的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帘后之人一句话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赵猎,除下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