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间,堂下犯人已经报出姓名:“牛鲜梅!”
在太子跟申屠大夫的叙述中,她是叫做碧儿的。
这个大名里可没有碧字。
碧儿像个“花名”,所谓花名,就是私下里做那种生意的女子的绰号。
她们不在官府登记造册,仍留下自己的民籍,住的地方也是普通民宅,白天也不出来倚门卖笑,只在晚上挂起红灯笼,表示这家做生意。
这种民间欢场,有个雅致的名字,叫做栖凤阁。
有那些买不起乐坊乐伶的,就来沾这买卖。
因为这些女子容貌和技艺都比不上乐坊花牌,所以价格公道。
但也不一定,有些个中翘楚,收费也不低。
还有权贵子弟吃腻了玉盘珍馐,想换点儿野味尝尝,来了是一掷千金。
邹鸿的大哥就非常喜欢这种场合,他不缺钱,就是想要体验那种“纯粹的味道”。
在大哥的推荐下,他也拜访过几个有名的栖风阁。
姑娘确实不错,虽然不会琴棋书画,吟唱舞蹈,但是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今天一看这姑娘,他就有些怀疑,听到名讳跟称呼不符,几乎已经断定。
邹都尉是有些看不起风尘女子的——见得多了,一个个就跟透明的一样,魂里梦里都想着钱,在床上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手段,想玩儿点儿新鲜的又要提钱。
像他这种人并不缺银子,可是受不了按部就班的收费,一点儿情趣都没有……好像自己是吝啬的冤大头一样。
可笑至极!
当然,这点儿微小的厌恶并不能阻止他娶了很多乐坊出身的小妾。
他也看明白了,一旦出了那种地方,她们就像离开土壤的花儿一样凋谢,慢慢回到良家妇女做派,褪去妩媚,恢复娇羞。
然后,度过那段极致宠爱的甜蜜期后,她们变身妒妇,四处嚼舌根说对方的不好。
这时候他也厌了,继续寻找下个目标。
主人和妾的关系不过如此。
妾是财产,是玩物,可以随便买卖,不高兴了能打死,官府也不追究。
所以最后她们都怯怯的,一见他噤若寒蝉,后悔不迭地想回到欢场过纸醉金迷的生活。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有,也治不了她们的命。
风尘女子的最好归宿,就是这样了!
眼前这位却是个奇葩——她养小白脸,还干杀人越货的行径。
回忆花宝岩交待的某些事情,这女人不仅养小白脸,还玩儿男人!
细思恐极!
邹都尉顿觉尊严被践踏!
声音里不由带了些狠戾:“毒妇,你男人已经全招了,本官劝你利索些,省得一会儿鬼哭狼嚎!”
廉太守斜了他一眼——邹胖子今天是抽了什么邪风,竟然见美色而不动心?
碧儿冷哼一声:“大老爷,民妇不知所犯何罪……而且民妇尚未婚配,不知道大老爷说的男人是谁?”
一开口就叫邹鸿吃了个瘪——他心里愤恨愈甚。
“来人,上夹棍!”
坐在旁边的廉太守哆嗦了一下——他料到这个女人不好对付,所以叫见机行事,。
可是,他没叫随机行事啊!
而且这毕竟是个女人,针对女犯有独特的一套刑罚,夹棍并不在其中。
此刑一上,犯人的手就残了——这女子不比寻常,眼角眉稍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匪气。
恐怕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胆子才那么大。
逼得急了,怕她寻死!
廉太守提笔犹豫片刻,想劝邹胖子换个刑法,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在堂上掷地有声,收回又显得气弱,只能随他去了。
堂下已经拿来夹棍,将犯人十个指头插在缝中,邹都尉一声令下,两边衙役双双使劲儿……绳子收紧,十个水葱一样的纤纤玉指顿时被夹成青紫色。
碧儿疼得汗如雨下,瞪着一双杏眼,横眉冷对——
果真不出所料,这女子凶的很。
时间一点点过去,夹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竹棍之间缝隙变得非常小,犯人的指骨已经夹碎了……
邹都尉就是不喊停!
眼见犯人漆黑的眸子泛出鲜红,两股血泪顺眼角滑落……她竟然,流的是血泪。
如此凄厉,必有隐情。
廉太守提笔写道:“收刑”!
邹胖子看了一眼,才磨磨蹭蹭喊了个停。
夹具松开时,碧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吭一声。
相较于花宝岩的惊声尖叫,简直是鲜明对比。
女犯跪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儿。
好像那并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扭曲而丑陋的怪物。
廉太守道:“牛氏,花宝岩确实招了,你只要回答问题,就不用忍受这刑罚之苦……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可懂得?”
碧儿笑了笑。
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大人,你是好人!咱们换个地方,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
满堂愕然,廉太守面红耳赤,而邹胖子又发了飙:“大胆妖妇,你敢咆哮公堂……来人……”
话未出口,就被廉太守摆手制止了。
他用柔和的语气道:“牛氏,你不必用这样的方法泄愤——人固有一死,你已经恶事做尽,还不肯在死前做一桩好事吗?到了阴间,你如何开辩于鬼神?”
碧儿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
笑罢,她问:“大人,做好事有用吗——以前我满心赤忱,积德行善,但世间诸苦,哪一样饶了我?”
廉太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既肯去陶竹殿拜神祈福,为何却不肯用最后的时间救下一些无辜的人呢?”
碧儿有一瞬间动容,旋即恢复冷漠。
她戏谑道:“我是去求姻缘的——可惜,陶竹公也没给我赐一桩好姻缘!”
廉太守心口一沉,暗道“完了”。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压根儿没打算松口。
不怕愣的也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她死不要紧,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就断了。
太子殿下还在后面看着,怎么审才能让她开口呢?
正思量着,只见邹胖子提笔,写下:“这贼妇人不松口,打死算了”!
廉太守匆匆扫了他一眼——邹胖子今天屡次颠覆他的印象。
他说的“打死”不是当即打死,而是在用刑的时候使些手段——比如在竹签里插根生锈铁钉,或者在夹棍上涂敷烂药……犯人受刑之后,不出十天就会暴病而死,毫无痕迹,监御史查起来也没有证据。
廉太守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这么重要的证人,不炸出来点儿干货,实在太可惜了。
他下令道:“将犯人押回牢房!隔日再审!”
缓一缓有好处,一是能看出犯人究竟敢不敢死……如果敢的话,她会在牢房里自戕。
二是给犯人一个后怕的机会,手指疼痛,她会一遍遍回想受刑的情景,心里越来越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