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张贴着京师戒严的告示。在京城即窄又长的街巷里弄中,时常会有三人一组的更夫,他们提着小灯笼,敲着铜锣或值更的梆子,游走在大街小巷中。
这些人瑟缩的影子间或出现一下,又继续向着暗黑中逝去了;略带寒意的京城上空,之余下缓慢而又无精打采的锣声、梆子声,而这些声响也在逐渐加大的风声里渐渐远去、消失不闻了。
京师的城头上静寂非常,每隔不远的城垛之上,都插有一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几乎毫无阻拦地抵达了运河的西岸;所以大明官军在东直门和朝阳门方向的防守越来越吃紧,而且这个方向的城头上,各种照明的灯笼也更加的稠密。
站在城头上值守的军卒,可以看到城外出现了多处火光,那边暗夜中的天空也被火光映成了一片紫黑色,如同是被血浸污后的丝绒;从更远的东方,不时可以听到隆隆炮声,闷雷一样在天际滚动,就好像是前些天异地的雷公电母,驾临京城时搞出的动静。
住在京师城里的人们,大多得不到战事的真实情况,他们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燃放的火炮,很多人还因这可能是出自于官军的炮声,而心中感到了些安定。
自打从崇祯登极以来,紧紧在这十一年中,清兵就已经四次入塞;其中的三次更是直逼到京师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城中百姓也可看到那里有冲天的火光,可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多少惊慌。
此时在京城之内有大明朝的兵马在沿街巡逻,即使在黑夜之中也不担心不法之徒趁乱抢劫;所以深宅大院中的人们仍然醉生梦死地活着,或许他们想将心中的恐惧挥霍一空。
在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邸中,大多住在朝廷的重臣和皇亲国戚。他们为防着万一被宫中听到自己这里的声响,故而在歌舞佑酒之时皆不鸣锣鼓、不用丝竹,只让歌姬、侍妾用檀板或者牙拍轻轻地点着板眼,舞姬歌姬婉转低吟;极低时歌声竟细得如一缕发丝般似有似无,在厅堂中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不绝,然后陡然一拔,那缕绝唱便无垠的夜空中荡了开去。
主人和宾客在这时节,均是停杯在手,他们的脚尖儿在地上轻点,这些冠绝于世的艺术鉴赏家们全神贯注地侧目静听,在舞姬歌姬婉转低吟时,他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
当婉转的歌喉停歇时,宾主一致频频地点头赞赏。接下来大家便开始了相互间快活的互动,他们有的劝酒布菜、有的猜枚划拳、有的……;在他们尽情娱乐之际,很少人会留意到城外隆隆的炮声和那遮掩不住的火光,更没人去想一想,自己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赶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闲居在太庙古柏上的仙鹤,被连绵不绝的炮声惊得心中不安,时不时地成群飞起,在东城的上空盘旋张望,向紫禁城中发出来悲凉的鸣叫。
京师之中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不少,这两天又从通州和东郊逃进城来十几万人,竟然让这座人间的第一大城没处收容这些难民,他们中的很多人就睡在了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人们为着害怕被初春的寒夜冻死,所以大家挤做一了堆。
男男女女们在京师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男人们因为自己的无奈而小声叹息,女人们则是低声地呼求着苍天大老爷,更多的人则是在哀哀地哭泣。
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他们已经哭哑的嗓音中几乎是挤出了同一个词,“我冷、我饿……”在这黑暗的夜色里,一声声近乎绝望的“浅吟低唱”撕裂着大人们的心。
但是,每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人群的时候,即使是在嚎啕大哭的幼儿,也暂时忍耐着不敢悲啼。
自从京师戒严,大索刺王杀驾的刺客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无声无息地死去,多的时候,竟能从城中抬到左家庄化人场二三百具尸体。
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在放赈,但是难民的死亡率却是愈来愈高,特别是老人和幼儿死得最多。今夜里,老天不顾女人们悲悲戚戚的祈祷,竟然又刮起了东北风,初春的天气冷得异常可怕,或者的人们在猜想,“不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今天晚上,崇祯皇帝在承乾宫中同他最宠爱的田妃一起用膳。连日的战况使得他心情忧郁,原来白皙的两颊,如今在无数盏明亮的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在年轻皇帝的小眼角处,已经有了几道深刻的鱼尾纹,他的眼窝也有些发暗。
自从被红氏刺杀之后,他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觉,为此他特意增加了侍卫,又召回了几个放出宫去的老太监。今天因为清兵入寇之事,他又是五鼓上朝,劳累了大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宫中批阅文书。
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了他朱由检继承大统之时,自己发召力矫此弊,几乎是事必躬亲;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做一个使得大明中兴的好皇帝,却愈发越显得力不从心,简直就是一事无成
眼见着国势愈加艰难,朝堂之上也是一天乱似一天;每日里送进宫来的各种奏章、文书以及传递军情的塘报,像雪片一般落满了自己的御案。为着文书太多,怕的省览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经常在三更以后方才睡觉,也有时忙碌的通宵达旦彻夜不眠;就在今天,他又是整整一个下午,根本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御案。
这时,崇祯一边吃饭,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着:“高起潜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