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前来拜访的人们纷纷告辞离去,卢象升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此时的他身心俱疲,正要起身回房休息;忽然已经随在身边两年之久的家人李奇,快步向自己走来,他恭敬地站在卢象升的面前,嘴边含着笑意地说道:“老爷,你明天去见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卢象升很是莫名其妙,他虽然有放李奇回家探望双亲的意思,可是此时自己尚未开口,于是疑惑地问道:“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为什么不等天明?”
“不是的,老爷!”李奇的神情更为恭谨,他言道:“小人的父母早亡故,有一个哥哥住在家乡河间府,只有小的女人在京城中住。小人是来告别的,今后将不再侍候老爷了,如今是向老爷请长假的。”
“为什么要请假了?害怕打仗?”卢象升的眼光中喷着火,他一向看不起朝堂上的那些软骨头,虽然自己就是东林党的重要骨干,可是卢象升向来不以个人恩怨度人,他逼视着这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心中的恼火蹿起老高。
“不,不是!”李奇知道这位一向是嫉恶如仇黑白分明的主,如不分说清楚,估计自己将要成为卢象升的仇敌,他赶快陪笑,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小人两年来一直在老爷身边服侍,看见大老爷还没有什么过错,小人便用不着再留在老爷身边了。”说话的时候李奇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卢象升与他自己能够勉强听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卢象升继续喝问,他的眼睛瞪得吓人。
“小人不是混说……实不瞒大人,小的是东厂派来的……”
卢象升听闻大吃一惊,他的脸上变颜变色,愣了半天方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会是东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家中,为的是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老爷待我好,我原本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表明身份……不过,请老爷放心,我是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话的。”
李奇走后许久,卢象升依然如木雕泥塑般的立在原地,他想着崇祯、想着皇帝身边这位曾掌管东厂的亲信大太监曹化淳,心中颓然无力地叹息一声。
他卢九台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介书生,为报皇上知遇之恩,多年来出生入死血战疆场,赤胆忠心地为大明朝廷尽心竭力……而东厂竟然派番子跟随在自己的身边,将他的一言一行随时报告给当今皇帝!
就在他无限感慨之时,去首辅杨嗣昌那里报信的家人已经回来。与此同时,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知卢象升杨阁老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一同进宫面圣。
看看外面的天色,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了,报晓的雄鸡早已开始啼鸣,天际已然泛起了一线鱼肚白。知道今夜无法入眠,卢象升索性走到天井中,刚才李奇所讲的事情,在他心中引起的不快,这时已经被将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
老仆顾显一直随着他的身后,一再劝主人躺到床上朦眈片刻。卢象升摆手,吩咐家人立刻为他打来洗脸水,家仆忙着为他梳头、更衣,准备着进宫陛见。
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老仆瞧了瞧左右没有旁人,便忍不住喃喃地说道:“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却竟然是东厂的侦事番子!”
“嗯,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卢象升的心中已然放开了,他不想与自己的仆人就此事对讲。
“我替主人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卢象升在自己主战主战这一点上丝毫没有隐讳。
“可是杨阁老和高大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立城下之盟的者只有他们二个人而已,顶多也不过是那几个人,可是满京城有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所要讲的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相信陛下不会同意签订有辱国体的城下之盟!”
顾显看到主人激动的神情,不敢再多言,房中的主仆各自想着心事。
吃罢了早餐,稍微休息了片刻,卢象升就开始在仆人们服侍中穿戴起来。当老仆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穿着的便装时,见主人不肯脱去身穿的麻衣,便大着胆子小声问了一句:“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穿!”卢象升的语气不容置疑
“白麻网巾也不换?”顾显又问了一声
古服丧期间束发用的网巾,在平日用黑丝网,守孝时则用白麻网巾。
“不换!”卢象升重重说了一声
“网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会不会有些不好……?”顾显不愿主人因此而吃了亏,他执拗地问询到。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卢象升不再耐烦解释,他决然说道。
仆人们伺候卢象升穿戴齐整,天也才蒙蒙亮。杨嗣昌已经到来,两个人稍事寒暄,杨嗣昌又对卢象升说了些劝慰的话,这才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在入皇城陛见的一路上,他们不时看到成群结队的难民,他们就露天睡在街道两旁的屋檐下,人群里不住地有人呻吟悲哭。
卢象升不忍听也不忍见,只做是掩耳盗铃之范氏,他的心中不时针刺一般的痛,骑在马上愤愤地想:“看吧!国家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还有人想对鞑子委曲求全,可是想没想过民之疾苦,而东虏又岂肯让你苟安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