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王承恩进殿之后,卢象升一直静静地坐着原位上不敢离去,他怕皇上会再有什么询问。确如卢象升所料,过去了一顿饭的时间,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又走了出来,向卢象升传皇上的口谕:“上天虽有克敌之兆,但也要万分持重,军事究应如何料理,卢象升要速与杨嗣昌、高起潜详议而行,切切。”
卢象升一路上神不守舍地从左顺门中出来,他的心中异常惊恐。遵照皇上的旨意,他找着首辅杨嗣昌,两个人同到内阁外的朝房,恰巧高起潜也在这里候他,三个人便谈起了关于下午如何遵旨会议的事。
一则因为这个会议必须关防周密;二则高起潜驻兵东直门内;杨嗣昌的住家也在朝阳门大街附近。所以三个人决定午饭后在安定门议事,尽管在朝房不能多谈朝廷上的机密大事,但是卢象升也听出来高起潜果然同杨嗣昌在一唱一和,他也提出了高起潜的内心中,害怕同满洲兵作战。
离开朝房,他勤王报国的一腔热血差不多冷了一多半;只余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今日午后的会议上说服高、杨二人。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端门的时候,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去,果见紫禁城的西北角风雷暗动有如万马齐喑,他知此象乃主国危君辱之厄。
等到卢象升回头再看时,紫禁城上空却是一切如常,他开始怀疑自己平生所学,不过他空叹,“自己空有降龙伏虎之力,而徒呼奈何。”
卢象升心情沉重地返回自己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尸位素餐之辈窃据朝廷权柄,却如此惧敌如虎,看两个人热衷议和,这仗却叫我如何打?也罢,万不得己,我只好不顾生死,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自大明门到西单这一带的大街上,他亲眼看见了不少难民,这都使得卢象升的心中更为烦躁不安,待他回到府邸,听到家人回禀,说是有不少客人前来拜候自己,想打听朝廷和、战大计;卢象升的胸中烦闷,就推说自己连日行军不曾有片刻安眠,故而身体不适,大小人等一概不见。
“老爷!”顾显一面替卢象升脱下朝服,一面低声对他说道,“刚才翰林院杨老爷来过一趟,等不及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知老爷一声,他有重要话要同老爷面谈……”
“呃,知道了!”听闻杨廷麟来寻自己,卢象升困意顿失。
虽然论官职他与杨廷麟相差悬殊,根本不是能够在一起攀交的量级;但是他一向对杨廷麟怀着敬意,认为杨廷麟有见识、有胆量、有骨头、有真学问。
“杨公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谈呢?”卢象升在心中盘算,“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谋划?”
兀自沉吟一阵,他吩咐老仆顾显说:“你去回禀杨老爷,就说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门同杨阁老、高监军议事。清他在府中等候,我回来时一定前去领教。”
卢象升在北京的府邸中并没有他的亲眷,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间带着孩子们和大部分仆、婢回宜兴奔丧去了。因此,卢象升从朝中回来,便谢绝了宾客,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倒也清静。
味同嚼蜡地随便吃一点什么,他本想躺下稍睡一会,但想到和、战之问题,心中顿时苦闷非常,根本没法入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唤老仆顾显来帮他穿戴齐备,准备带上亲随骑马前往安定门。
他们刚走到自家的大门口处,猛地有一个人不顾门官的拦阻,从门房里抢步出来,向他施礼道:“老公祖,东照特来叩谒,望赐一谈!”
在明代,知府、巡抚和总督皆可被尊称为老公祖。卢象升闻言定睛一看,心中又惊又喜,他跳下五明骥上前一把拉住客人的袍袖,高兴地说道:“太好啦,姚先生从何而来?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来人连忙与卢象升把臂答道,“东照因事来京,适遇东虏入犯,本拟星夜返里,因闻老公祖来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谒。”
“好,好。请到里边叙活”,卢象升拉在他快步进到门内。
这位来访的姚东照表字墩初,年在六旬上下,他的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着斑白的须髯;姚东照眉阔额广,双目似有紫棱,开阖见闪闪如电,卢象升知他是巨鹿县的一位穷秀才,为人慷慨好义,颇重气节,在乡里间颇有威望。
崇祯二年秋天,清兵入犯京畿,直逼朝阳门外。卢象升当时正任大名府的知府,他霍然而起拔刀劈案大呼:“大丈夫岂能坐视胡马纵横!”遂募乡勇万人,星夜勤王。
路过巨鹿时,姚东照也率领了一千多子弟参加进来,当时很受象升的嘉奖,从此他们两个就成了熟人。
卢象升在大名做了几年知府,清名远播;不久便升任大名兵备道,管辖大名、广平和顺德三府,他几次想要东照做官,却都被他拒绝了。因而卢象升对姚墩初更加的敬重,后来卢象升离开大名,两个人已经有几年不通音讯,但是卢象升听说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辅的时候,姚东照率领着乡里子弟与敌周旋,他有一个儿子当时战死在疆场,现在这姚老头突然来访,卢象升心中既觉诧异,又觉欣喜,所以纵然有要事在身,他也愿意同故人一唔。
到在客厅中坐下,卢、姚二人略作寒暄,姚东照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公祖,你马上要去安定门商议大计,而且军务住惚,非暇可比。东照本不应前来多读,但国家事糜烂至此,南宋之祸迫在眉睫,东照实不能不来一见大人。大人今去会议,可知朝廷准备暗向满鞑子输银求和之事么?”
“求和之事已有所闻,输银之事尚不知道。”卢象升紧蹙浓眉,他的声音里暗藏怒意。
“听说朝廷愿每年给东虏白银六十万两,并割弃辽东大片国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姚东照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对卢象升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