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关在这里。。。戒酒。”穆世棠面色微红,伸手一捋已然过长的头发,憋了半晌方才吐出‘戒酒’二字:“自从失去小棉,我成日借酒消愁醉生梦死,那晚离开你家之后,我又上酒馆买醉,喝到后来连酒保都不肯卖酒给我,我便大闹了一场,待清醒就已经在这医院里了。”穆世棠一脸惭愧:“三弟说我伤了人,几乎砸掉整个酒馆,若非郑副官手下的卫戎路过,认出我,将我打昏背回来,还不知我会搞出什么事。。。我却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了,宋医生查出我酒精中毒,已经影响到神经系统,三弟便将我禁足在此,勒令我若不彻底戒酒就不准出去。”
莫盈闻言暗叹口气。难怪他自制力低下,容易神情恍惚,原是他酒精中毒,心智不清。
“听说三少与四少都已奔赴前线。。。莫非你想趁三少不在的时候逃跑麽?”莫盈牵动嘴角,后半句没说出来——‘假如你有能耐逃地够远,就算上我一份吧。’
“不不!”穆世棠却猛摇头:“三弟关着我也是为我的身子着想,我这个样子,连自己都顾不得了,如何还能替小棉报仇,如何还能照顾你。。。我、我是自愿留在这里戒酒的!”穆世棠咬一咬牙:“我的弟弟们正在前线战斗,我做哥哥的非但不能上战场,还要拖他们的后腿,令他们犯愁。。。”说到这里,穆世棠忽然自嘲一笑,道:“小盈,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没用的男人,就凭我这副模样,怎配姓穆。”
莫盈看着穆世棠,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儒雅温润的五官,他眼中的歉疚不似假装,他表现的懊悔亦非虚伪,他原本,就是一个生性温柔的男人。
只是这样的温柔,如今已是不能再打动她了。
莫盈抬头望一望天色,往前走几步,在坟前跪下,虔诚拜了三拜,算是替死去的莫盈尽一份孝,口中默念阿弥陀佛,祈愿莫氏母女往生净土,转世投个好胎。
身旁穆世棠轻轻道:“小棉,我答应过你,我会照顾小盈,你放心,她是你的女儿,即是。。。我的女儿。”
莫盈一怔,穆世棠先站起来,跟着将她扶起:“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若是让王护士知道我将你拐了出来,少不得挨一顿骂。”
莫盈‘嗯’了声,转身欲往来时路走,穆世棠却领着她往另一条小径而去,不过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这偌大森林尽头居然是一片广袤菜圃,种满了绿幽幽的青瓜和金灿灿的油菜花,菜圃外,茂盛参天的梧桐树如同一排排队列整齐的卫兵庄严守护着a区特护大楼。
楼后勤杂院里,莫盈的衣服正晾在衣架上,随风飘动。
通向勤杂院的唯一出口是一扇铁门,锈迹斑斑,貌似已封锁多年。
“我就是从这儿跑出来的。”穆世棠将莫盈拉到铁门旁,从兜里掏出一把锁匙:“小时候三弟四弟发水痘,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大人怕传染给我,不让我探望他们,我就偷了值勤室长的钥匙,复制一份,偷偷溜进去,给他们捎话梅栗子吃,隔了这么多年,这扇门都不用了,钥匙却还存在我手里,他们谁也不知道。”穆世棠拨开草丛,拾起一只小油瓶,给锁上了点油,莫盈将信将疑地看他捣鼓了一小会儿,只听啪嗒一声,铁门竟真的被他打开了。
穆世棠带着莫盈从勤杂院的小楼梯上了二楼,再穿过二楼过道转向特护区,走到三楼病房,病房里静悄悄地,所有医护人员都不在,连周嫂也不见踪影,想必是都跑出去寻他们两个了,莫盈回到自己病房,穆世棠在门口停住脚步,踌躇道:“其实,我就住在你楼下,小盈,我。。。如果你方便的话,我能偶尔来看看你吗?”穆世棠说完,抬首正对上莫盈探究的目光,蓦地涨红脸,有些手足无措:“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听说肺病是很反复的病症,你的病,我很担心。。。”
“我的病已经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莫盈移目看向窗台一片秀绿,背对穆世棠,在床边坐下,轻描淡写道:“区区肺病罢了,又不是世界末日,将来还长着呢。”
穆世棠凝视莫盈纤弱却挺得笔直的肩背,似是鼓足全部的勇气,朗声道:“看你这么坚强地面对病痛,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好好振作,小盈,我不逃跑了,我一定要戒酒,即使不为你妈妈,不为你,也得为我自己。。。正如三弟所言,我不能再这么不像话地活着了。”
莫盈侧首瞥了穆世棠一眼,躺回床上,盖好被子,阖上眼帘。穆世棠见她不理不睬,默默叹口气,正欲离去,但闻莫盈低低道:“偷偷摸摸地探病算什么事,倒不如与宋医生坦言,他是个开明人,病号之间互相鼓励振作精神,他没理由反对。”
穆世棠闻言喜道:“你说得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我累了。”莫盈道:“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穆世棠不敢再多嘴,轻手轻脚关上门离去。
莫盈翻个身,瞅见墙角一只花瓶里插了几支芙蓉,在室内暗淡光线里流淌着点点金芒,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下床把花瓶拿到外间水槽,抽出芙蓉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转头看到案几上一本英文小说,乃是她最喜欢的那位英国乡村女作家的开山著作,便顺手翻了几页,这时一张书签掉在地上,她拾起一看,只见书签正面画了一盆春日文竹,背面一段小行楷秀逸潇洒:
‘买这本书的时候,想着与你一起阅读的情景,就变得快乐起来,如果我们能像书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样最终幸福地在一起,即便过程如何曲折,也都是值得的。’
莫盈蓦然一呆,突然想起什么,忙跑回房里,把白静江最后一次来看她时送的一摞子书找出来,全部翻一遍,果然每一本最后一页都夹了一张书签:
‘你待我这样冷淡,都不肯笑一笑,明明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却那么吝啬给予笑容,是我不够好的缘故?一定是我不够好。’
‘认识你之后,总时不时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一些让人不很舒心的事,这大抵就是为何我一直拒绝回忆过去吧,但你偏偏让我无法拒绝靠近。’
‘我从你眼里看到了不信任,你分明不信任我,抑或是你根本不信任任何人,原来那个人真的伤你伤得很重,以至于我连半点机会也找不到,绞尽脑汁想要走进你的心里,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打算对你表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他离开了你,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可惜你仿佛除了钱之外全不在乎,对着我话里话外兜来绕去就是一个‘钱’字,我很失望,所以始终没能开口。’
‘盈盈,我理解你的不安全感,或许这就是为何你选择重钱轻情,若换做从前,爱钱的女人我最是不屑一顾,然而一对着你,我就没辙了,什么不屑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这样又爱又恨又舍不得。’
‘今天还能来探望你,明天恐怕就不能了,再相遇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出院了吧,到时候你会主动找我吗?我想你会的,因为你或许还需要我的帮助,我对你仍有利用价值,可是如果没有这些,你还会主动找我吗?’
‘算了,你还是不要找我了,等我来找你吧,我做的事那么危险,我不想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但我更怕你不会为我担惊受怕。。。如果爱情令人如此自相矛盾,我真心希望我的爱情,这一生只这么一次,就够了。’
最后一本书,是英文版的三个火枪手,没夹书签,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标注着一串数字,有很多个零,纸条背面写道:“你的东西,我放回去了。”
莫盈立刻反应过来,这数字,正是白静江在她瑞士银行存折里存入的款项,他已将她的存折放回原位,莫家她的闺房,书架上那本《三个火枪手》后面。。。她低头数一数,这串零足够她去任何一个国家几辈子都吃穿不愁了,但此时此刻,她握着存折和书签,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竟不是她终于拿到可以远走高飞的本钱,而是思索着白帮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乱子,以至于白静江隔了这么久都音讯全无。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她就刻意不再想起白静江,连带白静江留下的书也统统束之高阁,于是直到现在方才发现书中秘密。
白静江一直不肯给她钱,拖着她不让她走,但暗地里却早已悄悄办妥了她的事,却又不肯亲口对她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你不会看到我,搞不好,以后都不用再看到我”——这是他临走时说的话,是预见自己不会回来了吗?
他。。。会不会死了?
这个念头突如惊雷一般在头顶炸响,内心陡然涌上一股不祥预感,她蓦地打开房门,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到一双布鞋,正是周嫂:“小姐!你回来了!可吓死我们啦!”
“小盈,我明明叫你待在原地别乱走,你怎么就不听话。。。”一边,王护士正要数落,抬头忽见莫盈脸色雪白,神情慌张,连手都在发抖,不由吓一跳:“小盈,出什么事儿了?”
“我要打电话!”莫盈一把抓住王护士的衣襟,急切道:“拜托你,让我打个电话,我要找一个人!现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