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馆坐落于北都以南的鸣凤谷上,与北面的求凰山俩俩相望。
北都豪绅盛行摆阔显耀之风,祖屋背山靠海才算好风水,且极讲究排场造势,巴不得金砖画栋玉瓦雕梁,方能展现其奢华气派。
照说白家富可敌国,乃富中至富,所建府邸即便堂皇如宫廷亦不为过,然而白公馆的布置格局却一反常道,与众不同。
倘若登上白公馆的最高点,那堆砌于一百一十八级石阶上的‘朋辈亭’,从亭子里望下去,便可观白公馆全貌——
朱门绮户,绿柳迎风,庭院深深,帘卷无重数,渠引高山活泉,植种苏式园林,章台楼阁浑然天成,清幽雅致宛如江南水乡。
整一座占地公顷的府邸,不见一丝一毫的‘富’气,却处处透着一股‘贵’气。
“秦爷总说白公子看似亲切随和,实则孤芳自赏,以前不觉得,现在看着白公馆今非昔比的样子,倒真有这么个味儿啊。”‘朋辈亭’里,蒋老爹极目远眺,一手捋小胡子,一手端一只碧玉杯,杯中盛着上好溪地铁观音,他悠悠抿一口,感慨道:“想当年,我头一次来白公馆,那可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进门就闻酒肉香,哪有如今这番闲情逸致,奇巧心思。暮云山上还有陈年女儿红,倒是一踏进这白公馆,就只能以茶代酒,客随主便咯!”
“还不是白公子说得——名茶胜在日月之精,收山峦之气,得烟霞之华,食之能治百病。”肖大公喝完一盅,下人立马奉上一壶新茶,肖大公当真以茶代酒,与蒋老爹碰杯:“所以,喝酒不如喝茶。”
福伯却苦着一张脸,搁下茶杯,咂嘴道:“就你们喝得惯,我还是喜欢喝酒——茶怎么能同酒比?自然是喝酒痛快!”
“老福是年纪越上去越跟时代潮流挂不住钩啊!”蒋老爹哈哈笑道:“告诉你,现在外头连喝茶都不兴了,兴喝咖啡!”
“哎哟,甭提咖啡啦!”这会儿连肖大公也皱眉了:“上次白公子送来的蓝山咖啡,说是哪个牙买加产的限量品,但我喝着咋跟洗碗水差不多哩?”福伯颔首附和:“咱是粗人,那些文雅东西,就是再好啊,到咱手里也是糟蹋。”蒋老爹斜了肖大公和福伯一眼,伸出一根指头:“你俩忒没眼界,蓝山咖啡金贵得很呐,一盒够提这么多货了。”
邱叔见大伙儿绕来绕去绕不到重点,本已有些不耐烦,听蒋老爹提到货,便借机打蛇随棍上:“话说秦爷的地头和场子,到底怎么处置?还有那批货,究竟是何来头?白公子抱恙,没信儿也罢了,可白老爷子好歹吱一声啊,总不能老让我们哥儿几个喝茶聊天吧?”
肖大公闻言白了邱叔一眼,鼻底哼道:“秦爷尸骨未寒,如何发落伍伯都还没定论,帮内人心惶惶着呢,你不替白老爷子出招解决问题,倒先记挂起肥肉分赃来了!老邱啊老邱,扪心自问,有你这么凉薄的吗?!”
“我不过就事论事嘛!”邱叔不服气道:“这死无对证的,就算查到了底儿、费尽了功夫,也没法子叫秦爷死而复生是不是?横竖弟兄们要吃饭,场子要营业,白老爷子哪怕是铁了心查内鬼,也不能让大伙儿喝西北风啊!”
肖大公正欲反驳,蒋老爹像啜酒那样啜一口茶,一边端详着手里通透莹润的碧玉杯,一边不疾不徐地插话道:“秦爷虽死得冤枉,但死者已矣,生者事大,抓内鬼自是当务之急,但平息帮内纠纷更是刻不容缓。”
“嘿,照你这么说——”邱叔瞅瞅蒋老爹,在脖子处比划了个手势:“伍伯彻底没戏了?不是说还得三堂会审,请各位叔公出马裁断么?”
“三堂会审的帖子还没发呢,白老爷子令我押着伍伯,便是想叫他先吃点苦头,诚然顾着多年情分,我不至于为难他,就不知伍伯自己还能抗多久,他若能痛痛快快地认下内鬼的罪名,这风波才算是过去了,不然的话。。。”蒋老爹的眼色在众人脸上溜一圈儿,皮笑肉不笑道:“咱谁也逃不脱嫌疑。”
闻言,肖大公、邱叔、福伯不禁面面相觑,互相猜忌,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各怀各的心思,索性截住话头,纷纷举杯喝茶,暗自揣摩这场突变到底何去何从。
咎其源头,乃是始于半月前秘密入港的一批重货,整个白帮上下知晓内情的只有白老爷子、秦爷、伍伯三人,因兹事体大,秦爷亲自负责接货,货船到港时间与预计无二,本是打点周全,通行无阻,却在卸货的过程中,船头船尾发生连环爆炸,码头诸船如铁索连舟,一时间火海滔天,江面一片殷红。秦爷当时验完货,一只脚刚跨下甲板,但闻背后轰隆一声,瞬间就给炸飞到地下,所幸落在一堆麻袋上,虽被炸得浑身是血,好歹还有口气在,几个弟兄赶紧驱车送秦爷前往牛家私立诊所,熟料半路恰逢巡捕房缉毒队,如今缉毒队队长正是昔日的罗一强,上回他出师不利,没抓住劫狱嫌犯,被警视厅厅长责降一级,从探长变成队长,一直心怀怨愤,这次接到密报,打定主意要立个大功,于是重磅武装有备而来,迫使秦爷下车接受检查,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放了一记冷枪,打死一个巡捕,罗一强大怒,立刻下令开火,秦爷受伤,行动不便,举枪击毙两个巡捕之后,便死于乱枪之中。
事后,罗一强在秦爷车里发现一袋白粉,由于数量较少,难以构成重罪刑罚,更不易解释警匪火拼造成的惨重伤亡,警视厅当夜紧急密会,决定对媒体封锁消息,只在报纸右边角豆腐干大的地方以警方抓获非法持枪者数名云云,一笔带过。
如此一来,警方也没能顺藤摸瓜查到白帮头上,秦爷的尸首便由他家中的河东狮以及八房姨太太前往警署认领,一群女人在现场嚎啕不绝,震耳欲聋,将罗一强的办公室闹个鸡飞狗跳。
至于白帮,丢了那么大一批货,死了那么多兄弟,可谓乌云罩顶,损失惨痛,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伍伯存在地下钱庄的帐目竟然爆出空头,不用说这内鬼的嫌疑顿时就落到了伍伯的身上,白老爷子起初不信,命蒋老爹拿人问话,结果蒋老爹冲到伍伯家,没见着半个人影,轻软银物都已被卷走,只搜出一只黑木箱,抬到白老爷子面前一看,气得白老爷子犯了高血压,当场厥倒。
一时之间,白帮内部乱成一团,同道中亦流言蜚语漫天飞,矛头直指白帮自相残杀黑吃黑,罔顾游戏规则兄弟道义,不配领导北都帮会,更有呼声强烈要求白老爷子下台引退,换人话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自法国返来的白凤殊,一听亲舅舅秦爷死了,大受刺激,趁着白老爷子不注意又开始嗑药,结果嗑过量,从楼梯上摔下来,陷入休克。
白老爷子年事已高,气结于胸,就此血压只升不降,差点一病不起,幸得销假在外的白静江及时回归,主持大局,安定人心的同时致电穆家大小姐穆心慈,利用穆白联姻的关系,请求穆家协助封锁边境,通缉伍伯。穆家行动迅捷,不到五天便传来讯息,在贡洲边境一个小县城里,抓获伍伯一家大小,混战中,伍伯的两个儿子中弹身亡,一妻一妾相继自尽,只剩伍伯一人被穆家子弟兵秘密遣送回白帮。
白帮大堂之上,伍伯情绪激动,大骂白老爷子无情无义,杀他妻儿,突然挣断绳索,从蒋老爹腰头抢过一把枪,朝白老爷子发难,危急关头,白静江挺身而出,替白老爷子挨了一枪。白老爷子惊怒交加,命蒋老爹将伍伯押下进行三堂会审,必令伍伯认罪伏诛。白静江一连三天昏迷不醒,因中枪部位靠近心脏,谁也不敢有把握取出子弹,直至牛医生自加拿大急返,为白静江动手术,白静江方才捡回一命。
事隔半个多月,白静江总算渡过危险期,病势渐趋稳定,却未再于人前露脸,只听说醒来之后脾气变得很差,与牛医生大吵一架,却不知是为何。
秦爷与伍伯的地盘暂时由蒋老爹、肖大公、邱叔,以及白静江手下的严叔共同接管,等待白老爷子了断公案,当然大伙儿心知肚明,这一局最终赢家,自是负责抓回伍伯,平息帮会内乱,更兼舍身护主的白静江。
“伍伯这些日子关在你那儿,情况怎样?有没有透漏什么内幕消息?”肖大公是个藏不住话的,吃完两块烙油酥,挑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追问蒋老爹:“我老觉着整件事儿蹊跷,你说伍伯他干得好好的,与秦爷又处得不错,帮里除了白老爷子和秦爷,他就是首席元老,平日里我们也都让他三分,他还有啥不满意的,非要铤而走险,独吞大货,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难不成他大烟抽多,抽糊涂了?”
“这就叫贪心不足蛇吞象呗。”不等蒋老爹接话,福伯插嘴道:“所谓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往上爬,你以为他是单枪匹马?嘿,指不定人家背后另有大山,干完这票,不但几辈子吃穿不愁,还能迈向康庄大道,发展仕途呢!”
邱叔听出福伯话中玄机,耳朵立马倒竖:“你的意思是——?”
“嗨,你们这帮木鱼脑袋,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一层关窍么!”福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压低嗓子道:“伍伯是在哪条关口被捕的?贡洲御水关!那可是南北要道啊!过了御水就是梁家的地盘啦!”
肖大公蓦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伍伯是跟梁家勾结了,把货倒卖给南边儿?等等,那批货,莫非是——”
“军火!”邱叔与肖大公异口同声,惊呼道:“伍伯竟然投了梁家!”
“怪不得穆大小姐慷慨相助,原也是为着要截断运往南边的军火。”肖大公折断牙签,思索一会儿,又道:“但一切只凭我等猜测,未免有所出入,具体情况还得待三堂会审,问过伍伯才知。”
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在蒋老爹耳畔低语了几句,蒋老爹两根眉毛一挑,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伍伯精神失常,方才一头撞在铁栏杆上,自裁身亡,三堂会审,审不成了。”蒋老爹拍拍衣角站起来,瞅一瞅表情各异的诸位,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是打算就这么各回各家呢?还是随我去探一探白公子?”
幽园九曲回廊,假山栩栩如生,此时此刻,清凉居里,风荷桥下,白静江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穿一身中式云纹棉缎白袍,盖一条雪狐毯,伸着修长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荷塘里丢鱼食。
一阵微风拂来,头顶桂树簌簌作响,嫩黄的小碎花如春雨般淅淅沥沥,悄悄落在白静江的袖口,清雅的花香冲淡了空气中浓腥的药味,但白静江仍是微微蹙眉,凝视着悠游在荷塘里嬉戏争食的红鲤,脸上浮现一丝厌烦的意味。
牛医生搬个凳子坐在桥边,一边手势纯熟地拨弄着药炉,一边斜眼瞪着白静江,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眼前秀雅娴静的白衣公子就跟狐狸投胎似的,一忽儿笑靥迎人,一忽儿翻脸无情,一忽儿热情洋溢,一忽儿冷若冰霜,总之千变万化反复莫测,让人抓不着准头。
作为一个拯救病患的医者,牛医生当属另类,除白帮之外的人物,他几乎一概不理,且生平最讨厌不听话的病号,但凡遇上不听话的病号,即便对方是资历深厚的白帮元老,他也能两手一摊,说不医就不医。
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手上最不听话的病号,偏偏正是他最不能不医的病号。
他瞪着白静江,越瞪越生气,如果以眼杀人有效的话,白静江早已在他的如炬目光下灰飞烟灭。
“我不吃药。”白静江对牛医生递来的汤碗不置一哂:“我说得很清楚了,你不回加拿大,我就不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