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三,那一天万里无云,白日挂在天上,撒下冬天难得的温暖,村里人都忙着打扫庭除,祭扫灶台,拿出早已买好的糖瓜给孩子们品尝。
吃过中饭后,人们懒洋洋靠在墙根角落里,晒着太阳打着盹。
就在这时,村口轰隆隆传来连续不断的闷响,大伙儿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连串好似闷雷般的声音,直到空气中开始出现刺鼻的味道时,人们才惊觉的站起身。
“柴油的味道!”宁向东在院子里耸了耸鼻子,随后便听到村口的机器轰鸣声。
“难道是?”他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浑身像过电般打了个激凌,拔腿便向门外跑去,等赶到村口时,已经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里。
在道路旁,十数台明黄色的筑路机停在路边,脏兮兮的机身散发着浓烈的柴油气味。
“通了!真通了!”看着眼前这堆钢铁怪兽,村民们激动不断低语着。
鹅岭山区,千百年来,为数不多的又一次,重型机械开进深山腹地。
1993年1月15日,黄巢谷景观大道的主路铺装完成。
这一天注定了鹅关村的不平凡。人们在村口整整呆了一下午,每个人都被冻成了紫红的脸膛,却依旧不愿离去。夜晚来临的时候,很多人举着电石灯来到铺好的柏油路上,缓缓的,轻轻的走着,生怕脚步重一点,就踩破了几代人的梦。
与此同时,宁向东却独自躲在宿舍里,静静地发呆。
他没有开灯,而是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中。
窗外,隐隐能传来村民的欢笑,他凝视着这间简陋的房屋,过往一切清晰有如昨日。
整整两年,终于要离去了吗?俊花家老羊啃的墙皮早已修缮,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上次为了迎接厂办的人,重新粉刷了墙壁,自己在这里的分分秒秒,犹如轻舞在空气中的微尘,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宁向东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拉开灯。十几瓦的小灯泡是为了节省电力,而此刻昏暗的光线却更代表了心情。
宁向东开始慢慢收拾自己的行装,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就连那支不锈钢保温杯,他都有点不想拿走。杯子里已经附着了一层茶叶的茶山。
是蔡老师的茶叶。
想到蔡义和,宁向东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的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房门,向城隍庙走去。
既然要走了,还是去告个别。虽然他今后,肯定还会为采石场的事情再回来,但是生活,不就是因为充满了各种仪式感,才显得丰富多彩,让人依依不舍吗?
不用担心蔡义和不在。
类似今晚这种场合,他注定不会身在其中,一定是选择超然圈外,用观察者的视角分享这份喜悦。
自己跟蔡义和,还真是一路人啊,宁向东一边走,一边快乐的笑着。
走进东廊坊,老蔡看到他来,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很大的报纸包放到桌上:“三年的老茶头,都给你包好了。”
“都给了我,您喝什么?”宁向东用力撑着眼皮,生怕一用力,里面的泪滴就跑出来。
蔡义和呵呵笑着,道:“老了,茶也喝不动了,你走后,我打算戒了。”
“酒喝不动我信,茶哪有喝不动的。”宁向东笑着摇摇头,借机让泪水撒出去。
“都一样,老了喝茶会引起钙质流失,所以到什么岁数干什么事,年轻时就要喝最烈的酒,追最爱的人,老了,一杯清水慰平生足矣。”
“可我回去了还会再来的,又不是像别人那样,去了可能再也不见。”
“归去来兮,自又一番意境,回来再说回来的事儿。”蔡义和微笑着。
怎么感觉不像是告别,却像是送别?宁向东心里忽然升起这个念头,慌慌的问道:“您是不是要走?”
“聪明,”蔡义和赞赏的望着宁向东:“此间事已了,不如早还乡。”
自从龙山大佛现世后,蔡义和就萌发了离去的想法,他是历史学家,毕一生寻找史上未解的迷题才是自己的宿命。
宁向东的眼泪终于淌下来,止也止不住。
一天之后,道桥公司冒着山区最冷的腊月天,把靠近鹅关村的道路两边的路牙石和排水渠全部整修出来。单从村子这边看过去,一条崭新的双向两车道柏油路直接从村口经过。
路桥公司将道路整修完毕后,施工暂时告一段落,所有机械都撤回了并原。看这架势,春节前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而另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并钢的机修道也修缮完毕,当第一辆搅拌沥青的泥头车开上来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看上去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一桌大餐,面对几乎同时竣工的两条道路,鹅关村的群众彻底陷入欢乐的狂潮中。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可怜的鹅关村都没来得及做好承受的准备。
付为政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下了山,中午时又重新返回村子,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他骑了一辆陈旧的自行车。
村里人万万没想到,付老叔竟然还在镇上藏着一辆自行车,八十年代以前,自行车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稀缺品,需要有凭物资局发的购车票才算取得资格。
只是付为政这辆通身绿色的载重型大红旗自行车,一看就是哪个邮递员多年使用过,不知为何辗转到老付的手上。
随着道路的贯通,村里每天都有事情发生着。
1月20日,农历大寒节气。
这天早晨,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两辆印有并钢字样的中巴车停到村里,这是来接蛭石矿所有留守人员的客车。
司机跳下车,看着孙勇、姜军和陈大旺一趟又一趟往车里搬行李,几乎塞了车厢一半空间时,终于忍不住发话道:“就你们这俩人,怎么这么多行李?再塞别人该坐不下了!”
孙勇眨巴了几下眼睛,有点不明白司机的话:“什么别人?就我们几个人啊!”
“不是让我们来接蛭石矿全体留守人员的吗?”
“我们四个人就是全体留守人员啊!”不等孙勇回答,陈大旺开心的大笑起来。
最终,两辆客车一辆专门拉了行李,一辆连司机在内,就坐了五个人。
车子缓缓驶出鹅关村,坐在最后一排的宁向东转过身,久久的望着这座笼罩在薄雾中的山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山还是那样的山,云还是那样的云,所有一切,仿佛从未曾在生命中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