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实习第一周,我在内科门诊。带我的是毛医生。他五十多了,临床经验丰富,病人也多。
我坐在他对面,他在门诊病历上开方,我再抄到处方上,再由他签字。如果碰到典型的体征,他会叫我听。“这是干性啰音。”“这是吹风样杂音。”等等。
上午刚看完了一批病人,门诊里空下来的时候,白英俊跑了进来。他在内科病房实习。
“哎!”他神秘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什么啊?你丢钱了?”
“什么什么啊!你的筱雨住在内科病房。”
“别在这胡说!”
“骗你干吗!”他小声对我说,“是白血病。”
“你说李老师的女儿吗?”毛老师也听到了,他叹了口气,“可惜啊!多好的姑娘……”
我的心咯噔一下,突然凉了半截!怎么会呢?
“毛老师。是真的吗?”
“恩,”毛老师点点头,“上海专家来会过诊。不过,白血病目前还是不治之症。”
我赶紧把我的教科书翻到《白血病》那章。
白血病是一种原因未明的造血系统恶性肿瘤,是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血液病,其自然病程只有3个月。常被人们称作血癌。其特征为白血病细胞在骨髓及其他造血组织中呈恶性、无限制地增生,浸润全身各组织和脏器,产生不同症状;周围血液血细胞有量和质的变化。
患者常突感畏寒、发热、头痛、乏力、衰竭、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腹痛、腹胀,常有皮肤、鼻、口腔、齿龈出血,严重者可有呕血、便血、尿血、眼底及颅内出血等,并出现进行性贫血,发展极为迅速。疗效根据类型和发现的时期不同而不同。患者越年轻缓愈率也就越高。这里的缓愈指的是患者体内不再有癌细胞,骨髓表现正常。
西医对本病的主要治疗手段,是联合化疗。但是本病死亡率高,经化疗后急淋缓解率可达80%- 90%以上,但仅少数能生存至5年以上,急非淋患者虽约60%- 80%可获得完全缓解,但平均生存时间仅1 - 2年。
中午饭后,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去看筱雨。
这是一间医院专门为她准备的房子,有二十平方米大,窗帘拉着,窗户上面挂着有四十瓦日光灯管那么长的紫外线灯。暗淡的灯光使得房间里有些暗,有点压抑。中间摆着床,筱雨安静地躺在床上。床左边有一个输氧用的氧气瓶,右边有一张有点旧了的沙发,筱雨的爸爸、妈妈、哥、妹坐在沙发上。沙发后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折叠床。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这一家人的宁静。在我犹豫的时候,李老师看见了我,站起来走了过来。
李老师她眼皮肿肿的,眼睛红红的,脸也是浮肿着,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我心里一阵难过。
“小曾……”李老师的眼泪夺眶而出。
“李老师,”我眼泪也快要流下来了,“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啊!”李老师抹了一把泪,“开始是感冒,好几天了也不好,做了个血常规,就……”李老师擦干了脸上的泪,使自己安定下来,“她怎么也不肯做化疗,小曾,你劝劝她好吗?”
“她知道了吗?”
“做了一个疗程的化疗,掉了好多头发,就再也瞒不住了。”
“我劝劝她。”我来到了她的床前,她的眼睛一亮,叫了一声:“小曾哥!”她想坐起来。我上前按住了她!
看着她有些苍白的、有点瘦了的脸,看着她可爱又可怜的模样,我的内心对她所有的爱,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恨,顷刻之间化作分飞的泪雨,在她面前泉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干什么啊?!”筱雨用手捂住嘴吃吃地笑着说,“就是我死了也用不着这样啊!”
“我也不想这样啊!可不知道哪来的。”我好难为情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感觉好多了,泪也没了。
“你摸摸我的手,好烫的!”她把她的手伸给了我。
这是白皙的、可以看到血管的纤细的玉手,我把它握在手里——真的好烫啊,“你在发烧啊!为什么不让治疗?”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家人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了。她拉着我的手,叫我坐在她的床前,很认真地问我,“你是医生,你说能治好吗?”
“能啊!”
“骗人!我什么都知道了!根本治不好!”
“谁说的?百分之八十都能治好!”我这么说,自己也感到心虚。
“你这么安慰我,我也懒得和你说啦!”她转过了头去。
“你叫我怎么说啊?”
“我和你说实话,你也和我说实话。”她转过了头,很认真地说,“我护理过白血病人,也看了书。如果能治好,我会治的。可是……我不想头发都掉光了,脸肿得跟什么似的,我不想……”她不说了,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在脸上流。
她说的是实话,治疗只能延长她的生命,到后来还是要死的。治疗所带来的痛苦……既然要死,就死得有尊严一点,为什么还要忍受那些痛苦呢?哦,我是来说服她的啊!不是来支持她的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想给我妈,给我爸,给我的哥哥妹妹留下一个很完美的……你也不想想起我的时候头发光光,脸肿得圆圆的吧?”她用毛巾擦掉了脸上的泪。“我也不想死啊!我才十九岁……”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不停地流了下来。
“你不会死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说,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
“我在这住两个星期了,一天比一天差。总是发烧,浑身都痛,刷牙的时候总是流血……我都不敢刷牙了。”
“你一定要配合医生治疗啊!要不真的会死的。”
“早晚是死,还不如早点呢!”
“你千万别这么想,也别这么说……”
“我真的好痛苦……真的还不如死掉呢……”
“你别!你想想你妈!你的家人!你真的死了,他们会多么痛苦,多么难过啊!我也不让你死!”
“哦……那你就天天陪着我,看着我啊!”
“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啦!叫你到我家来玩都不肯来。”
“可是……”
她知道我想说什么,天真地笑了,“还在写日记吗?”
“恩……”
“拿来叫我看看!”
“……”还看?那么无情无意地还给了我!叫我痛苦,叫我伤心……
“好不好啊?”她像孩子似的扭着身子,“求你啦!”
“给你看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你说!”
“你得接受治疗!”
“不!……不借拉倒!”她又气起来了,撅起了小嘴,上面能挂个尿壶。
“好了,我要上班去了。”我站起来。“哎……”她坐起来大叫道,“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真的吗?”
她使劲地点点头。
唉!总算完成了李老师交给的任务。至于日记,我真的愿意拿给她看,看看我的内心世界,看看我对她的思念。
“你现在就拿给我!”她又来了。
“我晚上过来拿给你。”
“不嘛!”
“我还要回家拿的!马上就上班了……”
“哦……那就晚上吧!你可别忘了啊……”
能够把筱雨说动接受化疗,李老师好感动。因为医生说过了,她体内的白血病细胞已经很高了,再不化疗她真的没几天好活了。
“妈,你们晚上都回去,我叫小曾哥陪我!”筱雨拿到我的日记后对她妈说。
“那像话吗!”李老师说,“小曾明天还上班呢!”
“我就要嘛!”
“你听话啊……”
“我明天不做化疗了……”她气起来了。
“好好好……”李老师转过头对我说,“那要辛苦你了……”什么事啊!我感觉她心里在想。
“我没事……”
夜深人静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她了。她拿出我的日记,一边看,一边还吃吃地笑。有时候还读出声来。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到了今天早晨那小雨还稀稀拉拉地下着。到了中午太阳的光从深灰色的云幕中照射出来,深灰色的云幕不知不觉退去了。接着,四月的阳光便照进了窗子,照到我的身上。整个上午都是自修课,当我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背一会《中药学》,因为下个星期二就要考试了。我还打算星期五或是星期六回家走一趟,再不看就没时间了。同室的同学在打扑克,兴致都很高……下午上的五官科,也许由于那沉闷的空气和高照的骄阳,使得人欲睡。晚上,所有的人都到楼上教室自修去了,而我却懒得上去(因为楼下没电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当所有的人都安然入睡了的时候,我却听着自己心脏的缓慢跳动以及那些熟睡了的鼾声……我想着那个穿着淡粉红色连衣裙的那个女孩……”
“谁是穿着淡粉红色连衣裙的那个女孩?”她停下来问道。
“我忘了……”她不是明知故问吗!
“你说!不说不和你好了!”
“真的忘了啊!”
“你说嘛!”她使劲地扭着身子。
“是你!”
“哦……”
她一声不响地躺在那,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她生气了吗?
“是你让我说的啊!”我推了推她。
“我浑身都痛。”她露出脸来,“我的脸烫吗?”她拉住我的手往她脸上贴……“哦!好烫啊!”她在发高烧,“叫医生吧!”
“不用啦!”她说,“吃一片索密痛就好了。”吃完了药,她安静地躺着。也许真的累了,困了,她的眼皮直打架,“我要睡了。”她说,“你也睡吧。”
我帮她塞好被子。
“你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吧?”
靠!什么时候了还开这样的玩笑,“我会的!你最好睁一只眼睡!”
“你敢!”
她睡着了。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有那么一会,我趴在她面前看着她——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弯弯的新月眉,挺得笔直的鼻子,小小的樱桃嘴,连嘴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脸因为贫血显得有点苍白——上帝创造了这么完美的脸,却要让她这么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啊!有时候,我真想用我的手去轻轻地抚摩她,把我对她的爱传给她。
三点了,我还没有睡意。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亮了,她正对着我的脸看呢。
“醒啦?”她咧着嘴笑着,“小曾哥你真能睡啊!呵呵,睡得像猪,像死猪……”
*月?*日
“毛老师,白血病化疗要几天?”无人的时候,我问我的带教老师。
“五到七天,”毛老师说,“看情况,看病人的耐受情况。”
照毛老师的说法,白血病细胞达到一定量的时候就要化疗,把白血病细胞控制在一定的量内。问题是,在杀白血病细胞时,正常的细胞也被杀死了,对人体的影响很大,有的人会受不了。过一段时间,白血病细胞还会增殖,到了一定的量时又要化疗。
这么说没完没了啦?
“不会的。没几个疗程,病人的体质就衰了,活不了多长时间的……”
哦!好可怕啊。
中午,我去看她。
她手上插着吊瓶的针头,正趴着呕吐。她母亲端着痰盂接着。我赶紧过去轻轻地拍她的背。
“小曾哥……”她躺平了,喘着气,脸色苍白,额头上渗着细汗,“都是你……你害我的……”
我心里好难过。如果我能替她受这份苦,我愿意。如果我能替她死,我愿意。可是……
“你不化疗……”说什么好呢?
“小曾为你好。”李老师说,“你勇敢点,坚持一下。”
“妈,我真的好难过啊!”
“我知道,我知道……”
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
晚上,她安静地躺在那。脸色白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说话也有气无力。
“我晚上叫我妈陪,你回去吧”她对我说。
哦……看着心爱的人在那里受苦,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看着心爱的人慢慢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哦……这是怎样的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