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霏像是在心上设了一道屏障,贝壳一样的将自己包裹起来,偶尔探出头试着与人接触,一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钻回壳里。
江渚现在看着的谢霏,就再次回到了从水中救起她的时候,把自己严密地封起来。
江渚让车夫驾车快一点,马车飞快地穿过东市,回到城南古井巷。
下车后,谢霏头缩在风帽里急匆匆向院中走,后面的玲珑和珊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跑着追上谢霏。
谢霏进了房,江渚迈步跟进来,待玲珑替谢霏脱掉了披风,江渚过来扶谢霏坐下,将她右手的宽袖拉开一点,手掌外缘的纱布,渗出点点血迹。
“姑娘,你的手怎么……”玲珑惊叫一声。
“去拿水和伤药来。”江渚吩咐,缓缓解开谢霏手上纱布。
手上的伤基本已经结痂,折断翘开的指甲已经发黑变暗,慢慢会重新长出新的指甲,只是谢霏抓着车窗帘用力砸的那一下,让掌缘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
江渚挽起衣袖,拿了湿帕子为谢霏细细擦拭手上的血,谢霏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游离没有一丝表情。
“你们先出去。”江渚吩咐,玲珑和珊瑚看一眼谢霏,退到了外间。
“你……可还好?”江渚轻声问,并没有抬头看谢霏,只是极认真地,用指尖夹了帕子,把每一点血渍擦干净。
谢霏慢慢转头看江渚。
“你是问我,可还好?”谢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江渚心头如被巨石击中,这个他曾奉若至宝的小姑娘,果然患了怪疾,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十六岁的谢霏,一个,是他不认识的谢霏。
江渚抬起头,神色认真:“是,我是在问十岁以后的雪儿,可还好?”
谢霏身体震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十岁以后的雪儿,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澜洲哥哥,没有了疼她的兄长,她可还好?
她似乎在努力想,微微皱起眉。
想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摇头:“不好,十岁以后的雪儿,什么都不好。”
江渚的心在那一下撞击之后,此时生出绵密的痛,丝丝缕缕无尽无休。
他那时已经十六岁,虽然身形还只是瘦削少年,但是心智足以护住这个小姑娘,可是他选择了伤心失望一走了之,置她于痛苦的境地于不顾。
甚至在他回京之初,恰是遇到长公主菊花宴上,谢霏被谢霜一首诗而受他人嘲讽的时候。
他只是选择了冷眼旁观,后来还看着那个小姑娘气冲冲出宫,以后便有了谢霏江郎才尽觊觎庶姐文章的传言。
那时的他,是看见谢霏受到折辱,而暗暗幸灾乐祸么?是觉得自己曾经被谢霏退婚,这是她的报应么?
都不是,他丝毫不觉畅快,只是故作与己无关,麻木地筹措布局自己要做的事。
江渚此时很想时间倒流,给那时冷漠的自己一记耳光,打醒他的自以为是。
没有婚约又如何?只做她的兄长又如何?入谢府之初,这个小姑娘摇摇摆摆向他奔来,奉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可曾是为了他回报什么好处?
他,太贪心了。
江渚收回思绪,重新洗了帕子,擦干净最后一点血迹:“是澜洲兄长错了,让雪儿过得不好,以后兄长会护着雪儿,十六岁后的雪儿,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霏停了许久,江渚拿出伤药为谢霏涂抹,没看见谢霏变换的眼神,她喃喃低声说:“十六岁后的雪儿,更加不好。”
江渚给谢霏的手,重新包扎起来,换玲珑和珊瑚进来服侍谢霏更衣休息,自己走出了谢霏的房间。
外面天色暗下来,竟是要下雨了,院中一棵老槐在风中簌簌摇动,摇下一地黄叶。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更衣进了书房,敲敲书案,十七闪身进来。
“让江久先放下手中的事,去逐州一趟,寻一寻鬼叟,务必把他带来西京,若是不肯来,便绑了来。”
江渚淡淡说道。
“是。”十七笑着回答。
“还没有找到那个人?”江渚皱眉问道。
六指的人如果是谢府的,应该不难查到,除非此人并非出自谢府。
“谢府上下包括庄子的小厮家仆都已经查过了,并没有那样的人。”十七回道。
“继续查,只要是受谢家人指使,必定有蛛丝马迹。”
江渚停顿片刻:“还有,去查一下清远伯府的那位公子,与谢三小姐可有过什么……接触。”
“是,大人。”十七歪头看江渚。
“看我做什么?还不走?”江渚没好气。
“是,大人。”闪身消失。
谢霏这一晚,又睡得不安稳,不断地做噩梦,突然惊醒满头是汗。
这一晚是珊瑚值夜,珊瑚点了灯进来,谢霏转头看见她,竟然目光震动浑身一抖。
珊瑚急急赶过来的脚步停滞了一下,这才把灯放在案上,慢慢走到榻边,拿起帕子为谢霏擦拭额头的汗。
“姑娘,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吓成这般,梦里……是有奴婢么?姑娘为何,总是疏远奴婢。”
珊瑚细声细语地说着,擦汗的那只手努力止住颤抖。
姑娘方才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恐惧戒备憎恶,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让她害怕又厌憎的人。
珊瑚不明白,就算玲珑是谢霏乳娘留下的遗孤,她们之间自幼一同长大,可她也是在姑娘八岁时就陪伴着她的,为何姑娘就是不喜她呢?尤其是在姑娘落水回来之后,与她更是疏离。
谢霏这时缓缓坐了起来,倚在榻边,静静看着珊瑚。
是啊,这时一切还未发生,她也并未如前世一般嫁给陆渊亭,珊瑚与陆渊亭更是素不相识,前世那些记忆,又与珊瑚有什么关系?
而且珊瑚那时只是为了自保,委身陆渊亭过几天舒坦日子,她又有什么错?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她也受到了惩罚,十月怀胎一尸两命……
谢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清明:“珊瑚,我是做了噩梦,很长的噩梦,以至于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里的你……嫁给了我的仇人,我并非有意疏远你,你很好,只是我是个小气又自私的人,就算是梦,也不行。”
珊瑚怔怔看着谢霏,两行泪流下来,声音颤抖:“可是姑娘,那是梦啊,那只是你的梦啊,梦里的我或许罪无可恕,可站在你面前的我,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