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房间中,破碎的镜面再次掉落一块碰撞在地板上,让被压制的囚徒心惊不已。
在代宁修对他的威压下,游择乐画出的地狱召唤符终于得到了回应。
地陷而下,地狱火熊熊升腾而起,烧断了代宁修手里的蛛丝,气流猛然一卷,把瘫坐在地的游择乐甩在身后,火星炸响着渐渐抚于平静。
一位黑长卷发的红肤男子站在房间中央。
“好久不见,老朋友。”男子纯黑的瞳孔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神情不悦的代宁修。
“活久见啊,大衮兄。”代宁修起身,并未后退,瞪视着面前来自地狱的王子,指着他背后的人,“把他交给我。”
“地狱很重视契约的,你知道,对吧。”大衮两手抱胸,顶天立地,气势不输混沌的大鬼丝毫。
“怎么,游择乐被关在祭都监狱这么久都还未被行刑,他本人也乐在其中,都是因为你们早就给他留好退路了?”代宁修甚至想撕毁他们的契约也要弄死游择乐。
大衮振袖一挥,十指贴靠在一起:
“是这样,朽魔老兄,你确实被莘纶抢先太多了。
在莘纶意识到他的铁链拉不回黎罗时,他便做了最聪明的决定,与地狱签订契约。
他自然地应上帝召唤,奔赴火场牺牲性命,让天火净化其灵魂,回到天堂为他们征战。但他会成为此项战争中的间谍,实则为地狱服务。
而地狱承诺他在完成任务之后,帮他逃离天堂回到现世,卸去光环,成为普通人复活,并重新和黎罗在一起。”
“果然,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出局。”代宁修翻了一个白眼。
“游择乐嘛。”大衮斜眼望见得到庇护的少年在偷笑,“他也有一份地狱契约,我们有权保护他。早在他作为死神使者杀死他生前的一家人后就被地狱看上了,他来地狱当个好官很是合适。
他的契约任务就是让莘纶完全堕入地狱,这不和你的愿望不谋而合嘛。”
“你在说什么鬼话?要让我远观他们几个多角恋?那我的位置在哪?”
代宁修张大了眼,撇着头打量那畏首畏尾的游择乐,终于察觉到游择乐的脸和莘纶有三分像,“黎罗就是因为这个…”
“不行,他得尘烬,连皮带魂给我死到虚无里去。”代宁修咬牙切齿,刚伸出手要展开蛛丝把游择乐拉回来。
大衮当即出手拦下,衣袖一挡,地狱火的屏障展开,蛛丝断裂,飘落在地。
“老朋友,实话说,你和齐邪罗魔女的爱恨情仇持续了四千年,她的数次转世本该让你们的感情无缘了,但全凭你纠缠。
没找到她的时候,只需一世错过,她就会遇到更多新的缘分,可以比和你的感情还要牢固、深远。
今生的黎罗,脚踝上已经栓死了属于莘纶的铁链。他们的缘分一定还会继续。”
“那根铁链是你们给他淬炼的,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怎么敢拦我的事!那是我夫人!”
代宁修的脸顿时扭曲狰狞,瞳中红点凝聚后扩大,眼球也堪比地狱恶魔般血红一片。
大衮一脸无所谓,随之身体一转,揽住这认识万年的好兄弟:“你应该理解吧,我们地狱有契约美德,签下的交易必须完成。
莘纶只是绕了个圈再下地狱,等黎罗渐渐对他没了感情,我再托我父亲的关系帮你斩断黎罗脚上的锁链,她就只会属于你了。
认识这么久了,生意上的面子还是给一个嘛,保证不会影响你的路。
你千百年都等了,还差这会吗?”
代宁修沉闷浓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可眼底的愤怒依旧喷发岩浆般可怕:
“哼,把他们挫骨扬灰,怕黎罗恨我;隔绝他们,她又会像第一世那样,不要命地逃离我。”
“这多简单。”大衮尖利的指甲捻起一张空白签名页的爱情契约,“你也签一个呗。”
代宁修毫不考虑地推远了老友手里的契约:“和地狱做契约,谁都知道后果。
你最好看着点,以后再涉及我夫人的契约业务,你全部推掉,否则谁签谁死。”
大衮点着头:“那是自然,地狱期待与世间最强的大鬼合作,你总会需要我们的。”
代宁修没好气地绕开了他的搭肩,拂去身上灰尘:“我,是中立啊,只顾过自在日子的人。是我的,必然是我的,不需要我费尽心思去得到…
这件事我放过你们地狱,而你,不会想和我结仇的。”
“朽魔老兄和齐邪罗的故事在地狱也流传甚广,我们都知道,如果黎罗想起前世的一切,她也许会念及旧情,今世愿意和你在一起。
可其中也有不少她想要和你离婚甚至永不往来的理由,只有强剂量的药水、长期的仪式能缓慢改写那些已成定局的记忆,她也必定承受各种痛苦。
那么问题来了,你非她不可吗?就只要她成为你唯一的夫人吗?
永生的朽魔大人啊。”大衮无比关心似的感叹一句。
代宁修一怔,他的确这样做了,不顾一切地把她丢进了仪式的阵符中心。可那天,可怜虚弱的黎罗泡在红池浴缸中,她做出了渺小生命最有力量的自我保护。
她冲他愤恨地呐喊着:“代宁修你凭什么!我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是什么狗屁鬼神,什么狗屁丈夫,我不想被你变成别的样子!我不要!你滚开!”
而在这股暴脾气之后,她的精神恍惚着,以为死亡和彻底的终结临近,心碎恐惧地哭泣着,又开始含糊不清地求饶。
代宁修靠在浴缸边,看着她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渐渐因疲惫而睡着。
眼泪会比水珠更明晰且透彻地滑落过黎罗的面颊,让代宁修忍不住用手指接下,它似乎能说话:
“我早就预知到你会这样做!可我还是相信你了,你却让我这样失望!”
“你一定知道我们来世会是什么样子,就不要再来追我了吧。”
“我也许会爱你,但我们绝不可能结为夫妻。”
世上也再没有比这更让代宁修心疼的场面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决定锲而不舍。
“我们夫妻的事,要你管。”代宁修冷冷警告眼前带着戏谑笑容的恶魔们,抬腿一脚踏碎了房间里的镜子碎块,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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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做到一半,黎罗的大脑冻结在大雾中,埋头看着那卷子上恍惚的字眼半天没回过神来。
可奇怪的是,往日里一旁的代宁修如果看到黎罗走神会立即提醒,哪知今天尤其心不在焉的人是他。
园庭下,黎罗托着腮注视着沉默盯着桌面的代宁修。
代宁修好一会才意识到黎罗在看他,抬眼定神间从对方眼里望到一丝金橙色的光芒。那让他朝思暮想的魔女的双瞳。
“你学累了吧,我们休息吧。”代宁修似乎无心给她讲题。
“是你的伤还没好吗?”黎罗试探地问一句,“那你需要回塔楼歇着,我们就下次…”
“不,你在这多留一会…”代宁修的话没有继续,黎罗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动容着某种恻隐之心。
不能让黎罗靠着前世的记忆重新爱上自己,而今世也没有把握能和黎罗再次相爱。
这成了代宁修最头疼的事,情绪的烦躁不免让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少年憋着一口气轻轻靠在石桌上,手臂环绕身体,忍耐着痛楚,额头上的青筋显露,看得一旁的黎罗都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啊?”黎罗坐近了一些,推远了桌上的书卷,扯出袖子轻轻擦了一下代宁修额头上的汗。
代宁修一把抓住黎罗的手腕,把她的手包进自己的双手中:“你扶我回房间吧。”
“我帮你叫女仆过来。”黎罗起身站起,却被代宁修又拽了下去。
“你来扶我,我不要别人。”代宁修紧闭着双眼似乎在艰难忍痛。
“本来好好的,你不是在讹我吧…”黎罗虽这样说着,还是用更大的力气护住代宁修让他好好站起来。
心有余悸地望一眼山坡边的高耸塔楼,黎罗的手指不住发抖,可代宁修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也只能把他的臂膀搭在自己肩背,环住他的腰带他往塔楼大门处走。
走过遍是玫瑰,毫无动静的大厅,黎罗焦急地发现楼内的仆从全部消失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黎罗只有自己把瘫软下去的代宁修拽回房间。
“你医院都去不了,给你看病的是什么,巫医?魔女?我帮你联系歌斐方舟上的炼药学魔女能帮你吗…”
黎罗气喘吁吁,只要一松手,代宁修就会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阶梯上。
“你不会是…”黎罗停下来,把沉默不语的少年放下歇歇,可胡乱的黑发遮住了代宁修紧闭的双眼,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呼吸起伏,“你不会是死了吧。”
这不是好事吗,毒药被别人抢先用了没辙了,但目标人物自己病死了?
黎罗手足无措地张望四周,有些怯生生的,也着急地往旋转楼梯上下呼喊着:“有人吗?有人在吗?代宁修他…
你们朽魔六翼大人要不行了!你们谁在?急救一下?谁都行…”
黎罗往楼上跑了几阶更大声地唤人,可之前随叫随到的女仆们都没出现,只有塔楼内的回音在一遍遍惊悚地回复着她。
“我的天…”黎罗的慌乱加倍,人人都说朽魔六翼十恶不赦,混世魔王,他也欺骗压迫过自己。
可是他死去的感觉对黎罗来说并不是大快人心,那是身价无限的老古董砸在自己手里的恐慌与可惜。
黎罗匆忙又往楼下跑,去找人帮忙。
这时躺在阶梯上呼吸都停止了的代宁修睁开虚着的双眼,保持“死亡”在地的四肢姿势,靠在阶梯上的脑袋抬起,偷看了一眼黎罗急得跳脚的背影。
“嗷——”一声巨兽吼叫,黎罗想要急切求助的心瞬间吓飞,吼叫的声源很近,脚步声也径直朝黎罗呼喊的楼梯口前来。
黎罗不敢停留,赶紧回到纹丝不动的代宁修身边,疯狂摇晃着他:“你醒醒啊,你又养什么了,你后花园里跑出来的吗…你醒醒啊,你要被吃了啊…”
“嗷——喵嗷~”巨兽粗犷的声音似乎努力把自己的语言转为了类似猫叫的细尖声响。
黎罗瞬间在她空白的脑海中想起代宁修给讲过的那半吨重的黑色蝎尾老虎的近况。
“罗…罗铭?”黎罗抛下了代宁修赶紧往楼下跑去。
“喵嗷~”这声猫叫更像罗铭了,黎罗激动地往下跑,就在楼梯拐角一转弯。
硕大的黑色虎头抵在了狭小的地下室出入口。
“哎?”黎罗愣在了原地。
“喵喵——”庞大的老虎一见黎罗,那浑圆的瞳孔就橙红得发亮,一声咆哮呼吸都扬起地面尘埃,伸出的舌头仿佛甩起的棉被,能一口把人卷起来吞进它牙缝之间。
“嗷嗷!”巨虎见黎罗不敢靠近它,更加着急地用鼻子拱了一下地下室大门,顿时塔楼内轰轰响动,烟灰簌簌掉落。
还躺在楼梯上的代宁修忍不住用手挡了挡落在脸上的灰:“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白眼近乎翻上天。
巨兽脑袋终于钻出了地下室,随后健瘦的身体也钻了出来,它高高耸立在连连后退的黎罗面前,吧唧往地上一躺,翻出了肚皮。
“猫猫乖,猫猫乖…”黎罗轻轻抚摸巨兽身上的皮毛,那似乎是坚硬的一根根倒刺盔甲,而顺着毛向摸着,又觉得柔软光滑,“罗、罗铭?”
“叭呜~”大猫乖巧地应答。
巨兽稳健地驱动四肢,坚硬的蝎尾垂在身后在旋转楼梯上敲打在两旁的石壁上,不吵不闹地跟着面前娇小的身影而去。
而地下室中狼藉一片,仆从和黑衣男们默默从黑暗中现身,拿出了清扫工具和修补工具,不敢怠慢地重建在地下室破开的直径三米的大洞。
罗铭走在阶梯上很慢,生怕踩到在狭窄楼梯前走着的黎罗,同时它背上还托着看似不省人事的代宁修。
一路走进代宁修的卧室。黎罗心中的不祥又一次飞袭窜出,她依然尽责地接住了从罗铭背上滚下来的代宁修,连拖带拽奋力地把他抱去床上。
罗铭把身体缩在楼道里,焦躁地甩着尾巴,脸挤在代宁修房间门口,就像在往老鼠洞里观望。
怕它非要挤进房子里来,代宁修趁黎罗不注意,一个警告的眼神通过红点的目标凝聚仿佛射出了无声的子弹,一枪击中躁动的罗铭,让它突然嘤嘤两声,趴在了楼道上不敢再动。
“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判断你是生是死啊…”
通过罗铭的帮忙,黎罗成功把代宁修运送到房间,可是关键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听代宁修的心跳听不到,感知不到脉搏,更探不到鼻息。
“你到底伤在哪啊?”黎罗想起自己在魔女生产厂里学到过基础的治愈咒语,没有咒语书在手中有些没把握。
拍拍代宁修无动于衷的脸,查看他左右面颊、脖子、手臂,都如同无暇碧玉,她恍然想起他后背上那一大片的纹身。
黎罗小心翼翼地把他翻过身去:“如果你还有意识,你就制止我哦,我只是看看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内伤之类的我真的救不了,你原谅我啊代宁修…”
脸埋在枕头上的代宁修悄悄眨了眨眼,嘴角勾着一丝轻笑,装作一个不能动的娃娃由着黎罗对他上下其手。
黎罗抽出代宁修的衬衫时感觉很抱歉,接着解开下面几颗扣子,往上一掀。
后背肩胛骨上曾经见过的纹身图案已经看不出原样了,乌黑的结痂伤口呈圆形,那块皮肤和内部的一层肌肉都修复不了,仿佛是把从中长出的东西连根拔起,形成摘除眼球般的凹洞。
黎罗倒吸一口凉气松了手,无助地看了一眼背对她的代宁修。
也就是说几个月之前他表现出身体不适并不再来找她的原因,都是在养这处伤,直到现在还是反复溃烂又难以愈合的样子。
这很不妙,人类能因为细小的病菌繁殖而快速死去,一只古老的大鬼也是生命,也会遇到让他凋零的致命伤。
可是,代宁修,我来这就是带着目的的,我该做的,不是救你,而是补刀…
趴在床上的代宁修一时觉得异常,黎罗怎么没动静了。
他想起自己后背的伤对于她来说是怵目惊心,会让她抵触恶心的。
他微微咬牙,这个捉弄毫无意义,也许黎罗对他就是毫无感情的,也无需试探。
陪她六年而已,跟和她相伴十年的人相比,就会被排在后面。
代宁修开始觉得自身的行为可笑丢脸,和为了装作她的同龄好友演了整整六年戏一样无谓。
代宁修不服气。
他试图起身回头来看看黎罗此时的神情。
可是床上突然传来体重压下来的力道,阴影盖过了他的身边,代宁修又眯起了双眼。
黎罗爬上床,越去另一边,翻找起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咒语书,咒语书…唤醒的咒语、镇痛的、治愈的…什么都行…”她念叨着,祈祷着。
把床头柜上的书全部抱来床上,一阵混乱地翻找。
她随便打开一本:“基历334年,写于奥特扎瑞拉森林狼蛛部落,洪水灾难后…”
床头柜上的根本不是咒语书,而是代宁修吩咐仆从重新誊抄编写的他的日记。
现在不是偷看人家日记的时候,黎罗瞥见一旁墙面上的落地书架,她赶紧起身,到处查看哪里有有用的咒语书。
“洪水灾难后,部落共四百七十一人,全部死亡,只有我活了下来。”
在女孩焦急地转身之际,被扔在床上的书被拿了起来,平和的声音延黎罗刚刚所看的位置续读下去。
黎罗吃惊回身,衣衫不整的代宁修靠在柔软的枕头上悠哉舒适地为她阅读着自己的日记。
“你…”黎罗猛地站起。
他刚才是装死吗?他试探我?为什么?他知道我带了毒药?他现在为什么没事了?他…准备要杀我了吗?
黎罗不知该为他能意识清晰地说话是高兴还是担忧。
代宁修招手,让黎罗过来。
黎罗还未回应时,房间的大门就被无形之手推动着,咣当一声关闭了。
“嗷呜——”门外的声音后知后觉地开始挠门。
不一会,凌乱的脚步声就赶来,门口的大老虎似乎就被驱逐带走了。
黎罗直立立地站在原地,她坚信:我被讹了。
“我吃光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部落人的灵魂,他们全心全意地信奉我为山神,尊我为他们的庇护者,每个人的皮肤上都纹着我的图腾,因此他们衷心愿意成为我的一部分。
他们期待由我代他们逃出这片汪洋大海。
我感受着版图的振动和剧变,用蛛丝连接着最高的树冠,勉强找到了能落脚的陆地,前往其他安全的森林定居。
奇迹和神秘会被世界覆盖刷新找不到丝毫证据,而我庆幸着我是珍贵的,就能去找寻另外一个珍贵的存在。”
“我以为你要死了,我以为我和你都出不去这个塔楼了…”
黎罗明知道自己还未安全,却也放松下来一根绷直的弦,像释怀了,也像受欺负委屈了,眼眶发烫,拳头紧攥。
代宁修的眼神也软化下来,起身一手捧着日记本,一手把在床尾站着的黎罗拉进怀里。
他们俩跪坐在床,代宁修对于此刻这样的距离很是满足:
“当我对世界有知觉、当我有心智灵魂的时候,地球对我来说是可怕且孤独的,我存活这么久,畏惧的只有天崩地裂,末日灾难,以及你一次次面对死亡危险的时候。”
代宁修把日记放在黎罗手中,把这承载历史和漫长地与她相遇的故事交给她看。
“我的伤是被斩断了一根魔角,和我畏惧的事来说不值一提,因为我还能和你一起恢复,我还有剩余的五根魔角的力量,能保护我们。
如果我都失去了,那我还有一条毫无防备的生命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