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泊油路街道和各种各样私人花园的尽头,是处于二十一世纪初春日下的富人区镇。
暖黄色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已经苏醒的曼德威尔一家开始了工作和上学前的忙碌。
只听儿童房内一声沉闷的摔倒声,紧接着孩子的哭声就哇哇传来,惹得曼德威尔夫人急匆匆地冲进门:“怎么了,莘纶!”
母亲最先叫出了儿子的名字,接着松了一口气:“莘纶,你怎么又被唐霓欺负了?”
莘纶捂着被磕青的膝盖,泪流满面:“妈,唐霓她绊倒我,刚才还跳起来骑在我身上!”
听到告状,一头璀璨浓密的金发扫过幼小圆润的肩膀,珍稀猫眼石般的美丽双眼无辜又惊恐,唐霓回过头来,可爱的眉头一皱,委屈地一头扑进妈妈怀里:
“哥哥不把他的零花钱给我!”
她太过理直气壮,把曼德威尔夫人逗笑了,她抚摸女儿的头,看着长子:“去找你爸,擦点跌打损伤的药。”
看莘纶生龙活虎地跑了出去,妈妈则蹲下来把女儿丢地上的玩具往她怀里塞了塞:
“等你长大就会有更多零花钱了,靠自己挣还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好好珍惜哦,要乖哦。”
曼德威尔夫人尽力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也一直相信忙于工作的他们夫妇俩不用特别操心他们,因为莘纶会照顾好妹妹。
看他经常被唐霓欺负,父母就放心了。
可事实上,哄好了女儿后,离开家门准备去上班的曼德威尔夫妇俩一坐上车就忍不住吵架。
关上车门,在系安全带的间隙,他们的不满仿佛是一见对方就会触发的活火山。噩梦的侵蚀就从相见生恨的双眼开始。
“都请不起保姆了,还要拖欠孩子的零花钱,车贷房贷也还不完,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搬来这里!”
“好吧,是我的错,我的医学奖没有评上,没有奖金,也不可能升职!”曼德威尔先生一早的脾气也很大。
“难道我们要回去老家的小房车里住吗?我们家族的人都是嘴碎的穷光蛋,只有咱们有了点出息,好不容易搬来这里。
有莘纶的那几年还好,唐霓一出生就一团乱!
我真是受不了了,上班时根本笑不出来,跟去和他们聚餐,我一开口就是穷味,昨天上班我就听到他们在议论我是个灰头土脸的家庭主妇,根本不像住在富人区的女人!”
母亲坐在副驾驶位上不禁掩面哭泣。
“你省省吧,在乎那些鬼话都是给自己找事儿!别在我车里嘤嘤呜呜的,开窗吹吹风吧!”丈夫根本不想做解释和安慰,他也已经焦头烂额了。
按下车窗降落,大路上的风灌进车中,气味有些混浊。
曼德威尔夫人强忍心酸忧虑,红着眼眶,透过侧方车窗看向对他们来说毫无出路和希望的晴空。
天气有些干燥,春季的飘絮渐渐飘入了车内,不免让心烦意乱呼吸急促的曼德威尔先生吸入了喉咙。
“咳咳咳…”他咳嗽了几声,妻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把后座放着的水杯艰难地拿了出来,递了过去。
不过搔痒在喉咙处的飘絮似乎又钻入了鼻腔,让人不免咳得满脸通红。
正当车辆开到十字路口时,他接住了水杯,侧开脸赶紧灌水。
“喵啊!~”引擎盖上一声嘶哑恐怖的叫声,也把曼德威尔夫人吓得尖叫起来。
随即一脚刹车,车内的两人被安全带死死拉住,四只滚轮都停了下来。
“我们撞死了一只猫?”“哪来的猫,不要命了!”
曼德威尔夫人的心情糟糕透了:“你去看看,看看它还活着吗…不然你去把它埋掉。”
“上班都要迟到了,谁有空去看一只猫!”丈夫烦闷地一拍方向盘,见前方是绿灯,就打算重新启动,毫不犹豫地开走。
哪知一只轮胎发生某种故障,卡住不动了。
“不会是那可怜的小东西卷进车轮了吧…”妻子靠在车窗边从后视镜往后看,什么都没看到。
负罪感还是让她离开了车内,张望到路口处只有他们一辆车,死寂一片也没有丝毫鸟叫声,一瞬恐惧爬上心头。
她查看轮胎时,曼德威尔先生也走了出来。
却看见他们的车身上全是撞击形成的鲜红血迹,有些斑驳干涸,有些新鲜的液体还在往下滴落。
夫妇俩顿时哑口茫然,震惊间检查了轮胎和车底,直到一同来到了车后,见到了一只端正凝坐,高昂头颅的黑猫。
“我知道你们渴望的东西。”黑猫一开口,磁性的嗓音构成着清晰的人类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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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黎罗的神情仿佛是第一次见到罗铭似的。
“你当年重新去做了十字路口恶魔,找上了曼德威尔家?”黎罗猛然觉察到莘纶不幸的根源,早就埋下。
“只要人有欲望,地狱就会听见。我被上级专门安排去找曼德威尔家签契约。
我第一次在他们家窗户前看到了天堂天使的转世之身时,我就明白,让我以契约慢性毒害这一家人,对地狱来说是一举多得的天大好事。
正巧他们经历着经济危机的压力折磨,很轻松的,地狱建议他们做了一项副业。”
黎罗回忆起了那段故事:“曼德威尔家都是医生,外科医生。”
“是的,他们,非常专业娴熟。”罗铭的点头稍带遗憾。
签下契约后的某一天,一个深度昏迷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曼德威尔家的地下室。
当夫妇俩听见爪子抓挠地下室门板的声音时,下意识把唐霓抱回了她的房间,让莘纶拿着他的晚餐回房吃。确认私下无人后,他们一起走下了地下室。
拉下灯绳,沿着石砌楼梯往下走,顿时两人定在了原地。
黑猫仿佛一个诅咒蹲坐在楼梯下,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不锈钢工作台上躺着的陌生男人。
“他是从隔壁城市躲窜来此的越狱死刑犯,他清醒时的所作所为能让真正的恶魔自愧不如。正值壮年,身强力健,可惜他在逃跑时开车撞坏了脑袋,在深度昏迷中。
不幸中的万幸,他的心脏,肝脏,骨髓…还有不少可以提供用处的地方。
至少让他弥补一下过错吧,好到我的地狱去不会过得太得意。”
黑猫这样说罢,将金橙色的双瞳对准夫妇俩,声压低沉袭来,惊心动魄:
“开始工作吧。”
起初,曼德威尔夫妇俩还能自诩是在做好事,戴上的蓝色手套血迹斑斑,手术大灯将切开的皮肉照得花白一片,这地下室,只有细微的刀锋轻划的声音,骨钳也恐怖的咔咔作响。
将鲜红的器官放入了冷冻箱后,他们终于从自己的专注力中抽神出来,回头望向角落的黑猫:“我们的契约结束了吗?”
黑猫跳上了高处的通风管道:“这只是开始。”
在它灵巧的转身后,似乎化作一阵狂暴的黑烟,在管壁内冲撞着疾速飞驰离去。
“等等,我们的钱!”曼德威尔夫人脱下了隔离服,仿佛受了大骗似的崩溃地回头看向丈夫。
可那具被切开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消失地无影无踪的还有装器官的冷冻箱,他们正齐齐注视着的,是手术台上凭空出现的几扎现金。
那散发深渊气味的救命稻草,渐渐让人翘起了嘴角,当用他们的双手得到真实的触感后,焦虑都暂时放下,飘飘欲仙,且滋生贪婪。
在医院所有的同事们都能感受到曼德威尔夫妇的变化,和他们一起上班工作是种享受。
他们认真专业,慈善友好,能融入各种场合环境。他们还无比登对,似乎从未吵过架;生育两子,还契合亲密,犹如初恋。
可他们每日思考的除了生活的柴米油盐,就是在判断重症监护室里的人们谁能活过今晚。
他们对人体的脆弱再了解不过了。
在家都靠着保姆照顾,简单的嘘寒问暖足以让莘纶和唐霓感受到父母敷衍的爱意,曼德威尔夫妇渐渐停不下来了。
“我的奖金又被人抢走了,明明所有同事都相信一定是我,现在指不定在背后笑我陪跑!”丈夫把红色的手术刀丢进了消毒水里。
“用不着老是争这个,只要莘纶娶了泰娜家的大小姐,我们完全不用担心地位和钱。”“那唐霓呢?”
“唐霓,她什么也不用做,待我们成为富豪,她想过什么日子都可以。”
“可是她的存在,注定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一切。”傲慢的声音居高临下,恶魔站在楼梯顶端,未被光源笼罩的地方。
“你们能在医学领域发展,都是因为莘纶是带着光环的天使,他在降生之际带来的好运。
可唐霓,她不会。她天生就有魔女的能量,只要她后天觉醒开启,就是混沌不堪,只会坏事的正统魔女。”
黑猫跳到了夫妇俩脚下,平静地命令道:
“送走她。”
当一场车祸发生,曼德威尔医生一切准备就绪,将进入急救室时,儿子却跟随着救护车跑进了医院,拉着他的手哭得不成样子。
“布鲁斯!布鲁斯·雷克,我最好的朋友,救救他!”
不过戴着医用口罩的父亲让人看不懂他的表情。一个眼神就让其他护士把莘纶推出了急救室,自己则沉默地走入了死寂昏暗,仅有一盏大灯高亮的空间。
“在死神使者来这里之前,你得快点动手摘下所有优良的货品。”
手术室里只看到戴着氧气面罩紧闭双眼的少年布鲁斯,和坐在他胸口上的黑猫。
曼德威尔医生属实没想到黑猫居然盯上了这个少年:“他是我儿子的好朋友,虽然我不喜欢他,也不能把他稳定跳动的心脏剪下来。”
“那如果说他的身体和灵魂能卖出十倍以上的价钱呢?”黑猫的爪子缓慢抓挠在少年的心口,“他今天遭此事故,就是和你的孩子有关。
他醒来,要是知道他的骨折再也无法让他滑滑板、跑酷蹦极了,他得恨死昔日的挚友了。
结束他未来将无休止郁郁寡欢的人生,解放他的灵魂吧。
他啊,和人类、天使或死神,都合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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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黎罗跳起来嚎叫道,“罗铭!你引诱莘纶父母做了那些事,你这只坏猫!”
“啊主人,我本不该解释任何类似借口的话,可是…
听从地狱安排,和曼德威尔家签下契约的是我,但执行契约的恶魔不是我。
只是某个自告奋勇的暴力头子深得撒旦的重视,认为我无法接下大活,所以抢了契约就跑。
契约规定,如果甲方恶魔无法为乙方人类提供满足——如被封印、被尘烬、重伤中,就会交于其他恶魔代理。契约完成后,灵魂也由代理恶魔收走。”
黎罗瞪大眼:“那你是说,你受过的重伤、灵魂不稳定的原因,是被同行偷袭?”
“实话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多人有杀我的理由!”
罗铭低下头去,两只爪子抱着耷拉下来的两耳:
“我把和曼德威尔夫妇签约好的契约交给地狱后,重新回来现世。
突然被人背后偷袭,似乎是远程飞来的一种利器,击中我让我痛不欲生。
我以猫的身体,躲进狭小暗处后,试图附身于其他人类,可我做不到了。
这比黑金军团那次的伤更致命,逐渐毁坏我的部分灵魂,我能确定这是针对恶魔的袭击,让我就在猫的体内,虚弱不堪。
丧失了说话能力,智力和记忆都有减退,仿佛中了疯狂蔓延繁殖的病毒,醒来时被当成死猫扔在了成山成岛的垃圾堆里。
但我知道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职责引领主人的转生,所以我艰难地捡回一条命,流浪了很久,找寻着主人的能量,终于被你捡到。”
“你怎么总是受伤…还是说你只有当猫咪会过得更好呢…”
罗铭听后竖起了两耳,看来他也很满意成为一只猫。
事关莘纶时,黎罗总会更上心一些:“你说后续执行契约诱惑曼德威尔夫妇的人不是你,那你怎么知道后续他们家的事…那些杀人的过程?”
“哦,他们夫妻被判刑之后,当地电视台拍了纪录片呀!”
这,黎罗完全没想到。
“人类可真不能认为猫咪喜欢盯着电视只是觉得稀奇。”罗铭撇撇嘴,长须小胡子一动又一动:
“纪录片名叫《小屠刀》,不过曼德威尔夫妇在采访里交代的恶魔和契约都无人相信,就隐晦成了他们最初的心魔、开端的一念之差。”
这时罗铭眯起眼,似乎在进行心算:“现在算算,他们的契约时限已经快到了。”
“什么?”黎罗感到不祥。
“契约的条件是,曼德威尔夫妇出卖灵魂,以职务之便获取不法钱财,而获取的钱财极限,就在他们被抓判刑那天终结算起,代表恶魔服务他们的契约条款完成了。
十年后,就是收取他们灵魂的时刻。
时间,应该就是今天了。”
“不、不行!”黎罗着急到跺脚,“莘纶在家时完全隐藏了他的姓氏,不认原来的家了,也从不出远门,也从没去监狱探望过他们。
这么久了,至少,再见一面…”
“主人。”罗铭一爪子按住了她的头,“他们各自的缘、命、锁链,都断了。来不及了。”
“那莘纶他一直以来的精神问题,他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他没办法从他最恐惧憎恨的根源得到治愈了!”
罗铭注视着黎罗,沉默了一会:“他丧失过理智走入了火场,天火烧得他化成一堆粉末,可他依旧不珍惜他的灵魂。
你不用去改变任何人,尤其是他。只需保住自己不被伤害,无论身体或心灵。
没有人希望你和他在一起。”
黎罗震颤着的瞳孔透露出她心中的犹豫:“我明白。很多事,只有靠家人来做了。”
她焦急地蹦跳了起来,咬牙决定:“罗铭,我们赶紧离开这个破笼子吧,至少,带唐霓去最后见一面曼德维尔夫妇!”
罗铭微眯起眼睛,依然是那句话:“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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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威尔夫妇被分别关押在老家小镇上相隔两头的监狱中,他们能对自己的狱友,狱警以及采访他们的记者聊起当年自己犯下的所有案件,但唯独不曾提起过他们的孩子。
被送走的唐霓和离开家乡不知去向的莘纶,十年没曾来探监过。
曼德威尔先生很早听说过妻子在监狱里过得无比糟糕,精神极不稳定,写了一封又一封想寄出去的信件都无法成功。
但以他的处境,也无力也无心关注任何人。
他最近,经常在牢房中听见狗叫。
深夜,他睡在下铺,往日都会听到商铺的狱友发出阵阵鼾声,可前几晚,那种声音仿佛是受到威胁的巨型犬,紧紧磨动的齿间发出威慑的呜声,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撕咬。
“嘿,什么东西?”他盯着眼前的黑暗,侧躺着,伸手朝前晃了晃。
可狭窄的空间什么也没有,上铺的狱友翻过身去,喃喃咒骂了一句,让铁架床不安地摇动两下。
可能他也要疯了吧。
背过身去,闭上眼刚要入睡。眼皮却透过了赤红的光,随即整个床架变得滚烫。
当他再度睁眼时,烙铁般的獠牙就在脸前,太过饥肠辘辘直把炽热的舌头往他面颊上舔。
高耸的巨大黑影周身镀着红光,尖利的五指抠住发出叮当作响的项圈,看着他那浑身业火的漆黑地狱犬,激动兴奋地想朝前扑。
曼德威尔先生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无情的魔鬼将手指松开的一刻。
……
“我想见我的儿子!还有女儿!”
在另一所监狱中,曼德威尔夫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拉着狱警焦急地呼唤着:“帮我找他们,我给你钱,我还有钱,我能告诉你在哪!”
“政府为了保护你造孽的娃,隐去他们姓氏和行踪了,我有心帮你也找不到的。你下辈子注意点吧。”狱警拿警棍敲击牢门,多次警告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对不起你们,来看看妈妈吧…
让我弥补吧,要是能修复一点点你们心里的伤痕…
至少让我亲口告诉你们…”
她的指甲抓挠着坚硬冰冷的金属门,直到背后逐渐靠近的滚烫让她感到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连她流下的眼泪也被瞬间汽化。
她不敢回头,只是绝望又释然地望着小小的窗口外。
她正在想象曼德威尔如果放弃一切,一家人回到老家的小房车里生活会是怎样。
开着车先把两个孩子送去各自的学校,再转移目的地去往上班的医院,留在原职位救死扶伤,多收几面获救家庭的锦旗也许就是胜过升职加薪的意义了。
孩子们都漂亮地像天使一样,一定得留在身边细心教导,好好听他们的理想和愿望。
如果他们也想成为医生,那一定送他们去最好的医院实习,如果能出国,如果攒了钱,就在家乡开个诊所。
长长久久地坚持下去,让曼德威尔是个温柔聪慧的姓氏,不会沾染血腥,不会落下污名,不会被骂“小屠刀”,不会让这个家散了。
“妈妈已经有最好的结局了。
愿任何一位神,保佑你们幸福吧。”
业火将灵魂抽离,包裹着毫无挣扎的契约者缓缓降落下地面。狱门前瘫倒下去的,只是面容狰狞扭曲的尸身。
从床底游走出来的黑影一振衣袖,高大惊悚,矗立在这暗窄的空地上,拿出了那份已完成无误的订单,高傲且满足地将它抛向了空中,让它顿时炸开成细碎的烟花灰烬。
地狱至邪的王子——大衮,在察觉到视线后,平转回头,用纯红的双眼凝视在上铺装睡的犯人,能听到她砰砰直跳的心脏,和在发疯边缘的意识。
“看到了吧,恶魔只赚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