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是个有眼力的,眼见老太君有事情要处理,在位子上便坐不住,也慌忙起身,想要告辞。
老太君冲着她一招手:“过来,坐到老婆子我身边来。”
安生依言而行,走到老太君床榻跟前,搀扶着她坐起来,用被子在她身后严严实实地垫好了,再盖上毯子。
不过是说话的功夫,便陆续有女眷过来,给老太君请安之后,侍立在一旁,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见到安生就守在老太君跟前贴身伺候着,全都眸光闪烁,心里有了猜疑。
侯府太大,等到下去传令的人带着来人进了老太君的院子时,府里女眷已经基本上到齐了。
有下人进来通禀:“启禀老太君,来人已经带到。”
老太君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让她娘儿俩进来吧。”
下人应声,出去传命,立即就有一『妇』人领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进来。
『妇』人不过也就是二十余岁光景,生得满月脸庞,高挑眉眼,身穿胭脂红银鼠翻『毛』褙子,百蝶穿花罗裙,举手投足,颇有几分风流韵味。
而那孩子应当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一进屋子,见到满屋的姹紫嫣红,就有点认生,畏畏缩缩地躲在『妇』人身后,紧攥着她的衣角不放,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忽闪出几分怯意。
『妇』人领着孩子进了老太君的房间,便不慌不忙地跪在屋子中央,然后一拽身边孩子:“辉哥,你不是一直吵嚷着见太祖母,祖母么,还不快点跪下磕头?”
孩子小,不懂事,又心里胆怯,拧着身子不肯跪。
“快点叫人啊!”『妇』人有些着急,冲着孩子瞪目蹙眉。
侯爷夫人先开腔了:“这头先不忙着磕,事情还没有问清楚呢,就急着让孩子认祖归宗,不是这么一会儿事儿。”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认祖归宗?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乃是侯府的子孙。听这『妇』人适才的称呼,摆明就是指,这个叫做“辉哥”的,乃是侯府最小辈分的子孙。
无端冒出这么一个孩子来,一上来就要磕头叫太祖母,祖母,这是哪位爷在府外的私生子?!
『妇』人讪讪地一笑,松开孩子,自己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君和侯爷夫人磕了几个头。
“花娘给老太君,夫人请安。”
老太君缓缓开口:“自己报个家门吧。”
『妇』人仰起脸来:“花娘父亲是做小营生的,在城南陈庄子里开了一个油坊。花娘是家中长女。”
原来是庄户人家的闺女,在场的众女眷面上就都有些鄙夷之『色』,也不易觉察地舒了一口气。
老太君轻轻地“嗯”了一声:“你到府上有什么事情,如实说吧。”
花娘略有紧张,咽下一口唾沫,方才鼓起勇气开口道:“花娘的确是带着辉哥前来认祖归宗的。”
此言印证了众人的猜测,大家面面相觑,目光里闪烁着忐忑不安,对着地上的『妇』人也生了同仇敌忾的敌意。
每一个人都在担心,这个辉哥认的是自家的枕边人。
安生不由多看了那个『妇』人一眼,不知怎么,情不自禁地就想起当初的薛氏来。薛氏当年便是这般,扯着夏紫芜,夏紫纤,挺着肚子,打杀到夏府,对着安生阿娘耀武扬威地炫耀起她与夏员外的恩爱种种,让阿娘给她一个名分。
不同的是,这位花娘尚且平和,带着对侯府的仰望,与高攀的忐忑,几乎是有点低声下气的。
而薛氏当年,那般得意嚣张,恨不能将阿娘踩落到脚下去,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安生那时候,懵懵懂懂,已经懂事。将薛氏是当做一个外来的侵略者。
如今,事不关己,安生倒是觉得,这个『妇』人那种卑微的态度,有些可怜。
老太君脸上平静无波,一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
“认祖归宗?你认的是谁?又想归于谁的一脉?”
花娘仰脸,斩钉截铁地道:“辉哥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贵府世子爷。”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子里顿时便喧嚣起来。
怎么可能是喻惊云呢?
那个自持目空一切,狂傲无人,而又不近女『色』的世子爷?
这一阵子,喻惊云的确是有点翻天覆地,除了张扬地选世子妃,还曾在青楼里扬名立万。但是之前,他向来不曾特别青睐过谁,就连睿王府里的骆冰郡主,那都是不屑一顾。
这个花娘,虽然看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姿『色』,但是顶多也就是寻常的庸脂俗粉,眼高于顶的世子爷怎么可能看在眼里?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了安生。
安生一时间也愣住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老太君与侯爷夫人全都是一脸的胜券在握,淡定从容,不慌不忙。
“你说孩子的父亲是我侯府世子,可有什么凭证?”
花娘从腰间摩挲出一块腰牌,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去:“这是世子爷送我的定情之物。”
有婢子上前接过来,然后转呈给老太君。老太君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侯爷夫人。
“的确是惊云的腰牌。”
花娘点头:“我与世子爷相识就是源于这块腰牌。两人定情已然将近五载,一直情投意合,并且生下了辉哥。
花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孩子无辜,他乃是侯府血脉,却经常被人指点议论,各种风言风语。所以,花娘斗胆,恳请老太君,夫人做主,让辉哥认祖归宗。”
这话说完,众人心里顿时就敞亮起来,忐忑不安的心也放下来,长舒一口气,然后幸灾乐祸地望着安生。
这花娘就连外室都算不上,纯粹就是被始『乱』终弃了吧?
老太君颔首:“这惊云如何这般荒唐,已经有了孩子,还让他流落在市井之间,不肯回府透『露』半分消息。”
花娘被老太君一句话戳中了心窝子,委屈得眼泪汪汪:“世子爷身份不同,他说他不可能娶我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子做世子妃,但是他大婚之后,一定会给我一个名分的。所以,花娘就一直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敢声张。”
“那你今日如何就又有勇气跨进我侯府的大门呢?”
老太君慈眉善目地再次追问。
花娘小声抽噎道:“我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世子爷了,家里日子日渐拮据,孩子也一直吵嚷着要见父亲。我也委实无奈,可是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听说,听说他已经有了心上人,要娶世子妃了......”
“所以,你就上门来讨要名分来了?”老太君突然就变了脸,沉声喝问。
花娘身子一颤,言不由衷地低声辩解:“我只是想让孩子有个身份。”
“呵呵。”老太君轻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何须掩耳盗铃?”
花娘跪在地上,面对老太君看似和蔼,却洞察人心的犀利目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老太君缓缓地环顾四周女眷一眼,率先点名:“惊鸿家的,你说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处理是好呢?”
被称作“惊鸿家的”,安生知道,是府中排行老二的庶子喻惊鸿的正室夫人,只是安生并不知道她是何背景罢了。
二少夫人上前一步,正『色』道:“世子爷正是年少风流的年岁,做出这种风流之事无伤大雅,老太君不必气恼。咱府里按说也不少她娘俩一口饭食,
只是这世子爷还未迎娶世子妃,就将二人接进府里,而且这嫡子还未出生,就先有了这么一个娃娃,传扬出去也有损咱们侯府的声誉。
为了大局计较,还是要先委屈她们娘俩儿一段时日,暂时不宜张扬。等到世子爷大婚之后,再做计较吧?”
旁边就有『妇』人轻嗤一声:“人都在跟前了,二嫂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说话的,是府里的三少夫人,眉眼凌厉,看起来是个口快心直,脾『性』泼辣的。
她这话分明就是意有所指,所以,屋子里的人目光全都转向安生这里来。大家心里一致觉得,这世子妃的人选大抵就是非安生所属,所以,二少夫人的提议,可不就是掩耳盗铃?
老太君笑着问三少夫人:“你向来直言快语,说话最是通透,你来说说,这事情应当如何发落?”
三少夫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虽然是个浑人,但是这为*子的本分还是懂得的。我们侯府的媳『妇』,最基本的责任,就是为了侯府开枝散叶,传宗接代,侯府的孙少爷们那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呢,最起码的大度宽容要有,自家男人做出这种事情,摆明了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周到,所以才令男人生了外心,赌气撒泼都没用,不如索『性』就成人之美,痛痛快快地认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岂不正好?”
她这话多少有一点幸灾乐祸,望着安生笑得得意,就连眉眼之间都溢满了舒畅。
安生只佯作听不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云淡风轻。
此事,与自己,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