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多久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这般神色。
蒋顺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面前就收敛了许多,说话留半句,半分不敢反驳他,他明白这是皇位带来的差别,也明白座下的这把交椅是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也明白自己做错了许多事,可是他终究不想,失去这个最亲的弟弟。
皇帝望向蒋顺熙的眸光里,眼底是又惊又喜,他微一抬眸却是突然敛住了所有诧异和愕然,装作一切如平常的样子与他交谈,“你有什么办法?”
说着皇帝又想起一茬儿,他登地起身,几步越至蒋顺熙跟前,“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蒋顺熙躬腰又是一礼,“多谢皇上关心,微臣无碍。”
皇帝眼白一现,撇了撇嘴,得,又是原来那个样子了。
这样的面目神情习惯了也没什么太多吐槽的,皇帝听完后也没再多言,又道,“这奏章上的事,你怎么看?”
蒋顺熙静静听完,却是提起另一个话题,“不知皇兄可听说过佛山爆炸的事情?”
“京兆司衙门蔡全倒是提过,说是昨日佛山无故坠毁,死伤还未计数。”皇帝低头沉思了会,“不过此事丞相已经调查清楚,挖矿出现的坍塌事故,也是在所难免的。”
“丞相?”蒋顺熙听到这个名字,知道丞相在其中掺了一脚搅和进来,本来只是猜测怀疑,此时还并未彻底调查,心中却是十之八九,确定无疑了。
“怎么?”皇帝抬眸看他的神色,心下疑惑。
“昨日我们夜探醉仙居,找到一条密道,密道通往佛山。在佛山脚下,便是隐藏着一个庞大的火药制造厂。”蒋顺熙慢慢说来,接着又解释了一句,“醉仙居就是郢都城的一个酒楼,上次参加了厨王争霸赛的。”
皇帝原本若有所思,据蒋顺熙的话思索着爆炸案的细节,听到最后一句不自觉地就嘟囔出口,“谁像你似的,把厨王争霸赛的参赛者都记得那么清楚啊?”
声音微轻,可是蒋顺熙却是耳目聪快得很,话音刚落,他就一个眼尾扫过去,目光沉沉,皇帝像是回到了母妃在的时候,被胞弟这么一冷眼,便是噤住了嘴。
蒋顺熙不理这话,嘴唇微微张合,顿了顿,抬眸对上皇帝的眼,那里面有期待、惊讶、感动和憧憬一起飘散开来,他心口中堵着的门口舒畅了许多,好久以来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猜测,“我们在密室里听到下面的人提到了丞相,如今却又是急急忙忙盖过此事不敢闹大,那么绝对与他有关系。”
皇帝一身金黄色的龙袍流光溢彩,随着他的走动而越发熠熠生辉,他背着手来回走了一会儿,突地又侧过头提声问他,“有证据吗?”
闻言,蒋顺熙却是立即敛了神情作面无表情状,沉默着不搭腔,皇帝面色有惑凝望着他,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有些八卦地问道,“我那个弟妹昨晚和你一起去的吧?”
蒋顺熙别开眼不做声。
“证据……在她那里?”皇帝巡着他的脸色迟疑着开口,见他神色微微一变,刚才的怒气轰然不见,眉梢间尽是愉悦,他转头朝着太监吩咐,“去把诰命夫人请来。”
诰命夫人于西京不过是一个官职,不管实权,不带扰人,平日里无需上朝议事,除了朝中重臣之妻有这等资格,鲁月婷可以算是头一份了。
太监总管极懂皇帝陛下的心思,立即着人去宫外请那位春风得意楼的木老板鲁月婷,那位住在策王爷府中的木家小姐鲁月婷。
鲁月婷好生生地在马车里坐着,此时临近正午,春日暖阳,捂在一个小小空间里也是热汗浸背,马车外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她掀开车帘,看见拂尘挥过,略微沉了头唤一声“公公好”,那位太监捏着兰花指,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儿。
那太监也相继回礼,脚下却不离开半步,鲁月婷见此顿时有所悟,跳下马车跪地接旨,只听得他道,“传皇上口谕,宣诰命夫人鲁月婷觐见。”
鲁月婷诧异回眸看自己,再三确定后跟着那太监就踱步走到了上书房外,待门口的小厮传召后,鲁月婷就进了房间内。
户部把控着银两,四面八方的急召催银子的络绎不绝,皇帝皱眉沉思,“银子还是不够,怎么办?”
蒋顺熙语气轻佻无畏无惧的模样,哼了一声,反问陛下,“皇兄,你觉得丞相有钱吗?”
皇帝对上他的视线,两人默契地不说话,均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然的模样,事实真相残酷而残忍,是铁铮铮的事实,也是算计。
丞相势大,皇帝早已忌惮许久,然而这些大权在握的却是战争荒年,这些旧日时期的就是敌人。有传言丞相富可敌国,可是皇帝也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轻易不敢表露分毫。整个朝中,能唯一与丞相相匹配相较量的两相掣肘的人,除了南阳侯府里的侯爷,不做他想。
鲁月婷将账册双手呈上,皇帝略略看了几眼,他一开始敛声不语,当看到账册上丞相的姓名时顿时明白了蒋顺熙在说什么。
他抬眼看向蒋顺熙,蒋顺熙接收到视线,声音低沉而严肃,“单凭一本账册根本就不能证明什么,可是他会害怕。”他忽而一笑,“害怕的人就会做错事。”
“丞相三朝元老,单单只是一个私设火药坊的罪根本不足以打垮他,这你应该清楚。而且如今也不能让他垮了。”皇帝沉声道。
蒋顺熙轻笑,“这我知道。”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唤了人传召丞相谭忠嗣、左相张良,内阁李光贤进来。
鲁月婷立在一旁看着二人都均是满脸沉肃的样子,心下也是惴惴不安的,倒是看皇帝神色还透露着另一丝欣喜。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又得了蒋顺熙这样随意而狂妄的言语。皇帝只觉得欣喜非常。
他一直想他们两兄弟,就像母妃在时互帮互助,互相扶持,是最亲的人,也是对彼此最随意的人。不想要那么多桎梏,不想要那么多疏远。
皇帝看了蒋顺熙一眼,又看了蒋顺熙一眼,眼眸带笑,越看嘴角的笑就越放大。蒋顺熙先还恍若未闻,后来实在被这炽热的目光盯着不自在,斜过眼轻飘飘地横他,暗含警告。皇帝这才别过眼正襟危坐着,等待着那几位大人的到来。
谭忠嗣与张良一直是对头,朝廷上众多意见也是纷纷不合,近日朝上争论非常,不过是张良觉得谭忠嗣这个老匹夫撺掇了他门下的幕僚,竟是给皇上施压,说是防涝期要来了,预给各地修建堤坝,然后国库缺银,还提议增加赋税,居心叵测,由此可见。
这几日上朝,真是唇枪舌剑,谁也讨不着一分好。
两人一齐被宣召进宫,走至上书房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一同觐见的还是内阁李光贤大人。
李光贤是有名的“和稀泥”的中立方,也是坚决的“保皇党”,完全以皇帝的利益为最终利益,所以谭忠嗣与张良两边对他也是颇有些敬重,三人在门口相互点头示意,然后就先后进了上书房。
等他们一进去,却发现除了一行三人,还有策王爷,和一名不知何名何来历的女子。
丞相谭忠嗣不知道,可是左相张良、内阁李光贤可是清楚得很,这个在郢都城内鼎鼎大名的春风得意楼的老板鲁月婷,想必是吃上一顿后的人没有哪个不识了。
几人先是朝皇帝行了礼,后互相点头致意,并排立在书桌对面,倒是丞相首先开了口,“敢问陛下,如此紧急地召见臣等,是有何事与臣等示下啊?”
皇帝冷哼一声,将桌上的账册刷地砸到丞相宽大的衣摆间,“看看你做的好事!”
丞相谭忠嗣脸微微白了白,嘴角极是轻微地抽了抽,他垂眸凝视前方,感觉到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心头只觉一阵屈辱,为官数十载,自任丞相此等高位以来,武元帝都不敢如此对待他,却被这个黄口小儿砸了书册。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顿了半晌,才躬腰捡起地上的账册,随意翻了两页,赫然是看到了自己的姓名,谭忠嗣目光平静如水,脸上一片寂寂,少倾才喊冤,“陛下明鉴,上面全是子虚乌有。”
皇帝与蒋顺熙对视一眼,倏尔就移过了视线,“哦”了一声,他抬手指向鲁月婷,“人证物证俱在,丞相还有什么可说的?”
丞相谭忠嗣拱手作揖,辩解道,“这很明显的就是栽赃陷害。醉仙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酒楼,若是按照他上面所写与朝中这么多同僚都有来往合作,一个酒楼他图什么?”
“那丞相怎么看?”皇帝面上看不清喜色,只问了一句。
“依臣所见,不过一个酒楼为谋私利,胡乱编造的交易记录而已,完全当不得真。”谭忠嗣微微一笑,竟是全盘否定了这本账册的存在。
上面每一笔交易都有清晰的记录,何时何地,多少重量,多少银两,若是一般的造假怎会这么细致,鲁月婷就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直直地盯着谭忠嗣瞧,好奇他这张嘴是如何巧舌如簧,如何能昧着良心说出这番话。
旁边的张良和李光贤见此也拿过账册细细察看,过了半晌,均是面色凝重,皇帝见状也开了口询问,“张大人和李大人如何看呢?”
未料这两个人里,一个与丞相谭忠嗣相对是死对头,一个专注“和稀泥”保持中立三十年,此时竟是不约而同地默契起来,噤声不说话,后才不过一句“凭一本账册,确实不足以证明丞相牵涉其中”,这就是完全摘清了丞相的嫌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