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越高,朕的眼前越模糊,看不清很多人,也看错了很多人。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了有些人。”他刻意避开这个“死”字,为的也是让蒋顺熙的心里好受一点。
他的身体,不用御医入脉诊断,他自己就很清楚。当初他迫不得已顺了前朝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的示意夺位,想要保护母妃和蒋顺熙,那时他就已沉疴在身,辗转十年,他努力支撑,今时就像是一个预兆,他有机会脱去这身重担,优哉游哉地去见母妃了。
他使劲睁开了眼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到大最疼爱的弟弟,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撒娇打滚,看着他任性胡闹,他习惯了替他收拾烂摊子,也习惯了被他捉弄,后来被权力蒙住了眼是他自己的错,他的弟弟还是弟弟,只是他这个哥哥越走越远了。是他将“皇家无兄弟”这句话发挥到极致,是他把蒋顺熙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好在终于有一个人帮他找回了原本的样子。
“皇兄别这样说。”蒋顺熙掩在长袖下的拳头攥得狠劲,强自镇定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丞相和大皇子了,相信不出几日就会有消息。朝事上有二皇子打理,他做得很好,你可以放心。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你需要休息。”
“二皇子……”皇帝喃喃地重复了一声,稍后又点头道,“南山是不错,他在朝臣中也比较能说得上话,他……我是放心的。”
“你就放心吧,我会帮你盯着他的。”蒋顺熙安慰他,却见他眼睑微垂,似乎又要睡过去,急忙扬了声调又道,“皇兄,你知道我只会打仗带兵,其他一概不懂,二皇子还那么小,还需要你再教教他。”
听见他语气突然急切起来,皇帝勉强撑开眼皮,瞧了他一眼笑道,“小时候你便过目不忘有惊人的天赋,连一向苛刻的夫子都夸你。你不过就是惫懒了些,把二皇子交给你我放心。”
蒋顺熙嘴唇微张,看着他微颤的眼睫,神情更加恍惚,明白自己出声会让他更清醒些,可是……有时候有些勉强的挽留,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好过。
“你说,我把皇位传给南山好不好?”他这话像是呢喃,一字一句却像是雷声激荡响彻在蒋顺熙的耳边,他看着皇兄的眼皮子越发耷拉着向下,却终是没有开口回答一个字。
有些问题,你永远都不想知道答案,甚至不想去猜测答案,连回答都不愿意。
之后的日子里,皇帝再也没像这一天这般清醒过,终日浑浑噩噩的,只能喝些人参汤以续命。
华妃日日在皇帝榻边贴身伺候,却还是止不住皇帝一日接着一日的衰弱下去,都落了形,瘦得不成样子了。每日例行的诊脉也变得越来越胆战心惊,太医们越来越沉默不言,只是一昧的摇头摇头再摇头,蒋顺熙身上的低气压也越来越严重。
没了皇帝的朝堂,依然是风平浪静,可是多少人面皮下掩饰的惶惶人心,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并不在外表露。蒋顺熙雷厉风行,处事更为冷硬和果决,齐南山在一旁看着有时也觉得过了些,可是想到躺在病榻上**无期的父皇,他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朝堂风云诡谲,暗下多少流动人心,蒋顺熙凭着当年镇国大将军的余威方能镇住不少人,加上齐南山的底下周旋,南阳侯也直接言明支持二皇子,好歹能稳住了当朝局面。
丞相和大皇子谋逆案牵连出了不少官员,几乎是丞相一派和大皇子一派的人都有参与。没有了两军对峙的战场,可是风云变幻的朝局又是新的交战地。
难得的是,二皇子和蒋顺熙并无异心,南阳侯也鼎力相助,朝堂上勉强进入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期。可是,谁都知道,如果皇帝崩天,这个多方维持的平衡便会被打破。
蒋顺熙这几日来,整日整夜的失眠,一切都仿佛早已预兆,可是他却迟迟不愿接受。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临近了子时,一片静谧的王府突然就点亮了整个长廊和檐下的烛灯,灯火通明照耀下是忐忑不定的人心。
鲁月婷听到动静,等绿萝进来的时候已经拥被而起了,不待她说话就穿好了衣服鞋子,跑到了府门口,恰好看到蒋顺熙正要上马车。
“蒋顺熙!”鲁月婷喊了一声连忙跟上去,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我可以去吗?”
宫里的情况好像众人都已经有所猜测,赶车的马夫,慈祥的唐叔,府中的小厮丫鬟都是自然而然地沉默着,蒋顺熙望着那一抹倩影逐渐走近,完全装满了他的瞳孔,他的心也胀得满满的,还未待鲁月婷走近就上前一步一把揽她入怀,埋在她肩头闷闷地出声,“可以。”
可以啊,我除了这两个字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天是晦暗的黑色,漫无边际的黑,没有扑闪扑闪的星星,也没有朗月当空的皎洁,他们驾着马车而走,仅靠着灯笼里的微光一路到了宫门口。
下马车的时候蒋顺熙竟是微微绊了脚,踉跄了一下,宫内城墙曾经困着三个人,如今只剩一个,却是再也走不出来,他越是近了,越是慌乱,却还是只能坚定不移地迈步向前。鲁月婷见状也是一阵心酸,可是如今的情况连劝慰都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得更是贴紧了他,无声给以力量。
到了乾清宫,门口宫妃大臣已经跪了一地,蒋顺熙见此更是心痛,强撑着一步一步踏进了宫殿。
床榻边华妃正端着一碗药小心吹散了热气一点一点仔细地喂进皇帝的嘴里,榻上的皇帝脸上虽然仍然苍白,但是精气神儿仿佛好了许多,连好几日都喂不进去的药也能慢慢喝了。
蒋顺熙忽然就呼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嘴角边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向着床边走去。
鲁月婷看着床上皇帝努力睁着双眼,里面亮晶晶的好像是洒满了光,蒋顺熙嘴角带笑,脚步明显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她鼻子微涩,眨了眨眼眨去眼角的湿意。这明显就是回光返照的样子,蒋顺熙是真的没看出来,还是不想看出来呢?
华妃转头看到蒋顺熙,将药碗放到一边,眼眶周围已是泛了红,勉强一笑道,“他一直在等你。”说着就挪了位置站在一旁,以帕掩面,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齐南山紧抿着唇也是心碎,这是他的父皇,他有很多个儿子,但自己也是他的儿子,在这冷漠皇家中,他感受过如同大山般浑厚的父爱。他上前一步,抬手抚上了华妃的背,轻轻拍着,给她安慰,也给自己安慰。
蒋顺熙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的皇兄,看着他越发深陷的颊窝,禁不住内心怀疑道,这是皇兄吗?这还是那个英气神武的永和帝吗?
他甚至不敢相认,他宁愿相信他们还是在互相嫉恨,互相防备的那几年里,他仍然好好地活着,万人敬仰,万盛来朝。
床上的皇帝微微撑起身子,仰头看着他,轻轻笑着,“怎么,认不出来了吗?”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低声道,“朕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瘦。”
蒋顺熙听了只觉更心酸,缓步移至榻边,蹲下身注视着他,声音低低着沙哑,“皇兄,你会好起来。”
皇帝摇了摇头也不直接开口出言否决蒋顺熙,他失去过母妃,现在又要失去自己,他们都明白这具身体早已走到了末路。朝堂上现今一切都好,以后他们会做得更好,他很安心,他撑了这么久也终于到了尽头。
“母妃现在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开心。”皇帝轻声道,说着又望了望三步远外的鲁月婷。
鲁月婷闻声微涩,勉强笑着点头,蒋顺熙回过头来看她,眸间幽深黑黑,触及那张白净的面庞也是心神一顿,不自觉地心就变得柔软起来。
蒋顺熙想,这也许就是诀别吧。当初母妃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终于可以慢慢接受,也学着去原谅皇兄。蒋顺熙也附和他,“是的,我现在很好,你可以讲给母妃听。”
闻言,皇帝缓缓地放大了笑意,死有何难,死并不难,只是生者长悲,吾心亦伤怀。
他笑了好一会儿,蒋顺熙额陪着他,笑得开心,稍倾后皇帝微微阖了眼,李一德见状急忙出声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蒋顺熙。
殿内静得出奇,蒋顺熙努力不发出丝毫的声响,想把皇兄的话听得更清楚。
是漆黑的夜,是深沉的冷,让心痛更清晰。
“朕已经备好了遗召,传位给二皇子。”他轻轻开口,一切都早已完备妥当,“左相和内阁朕都已经吩咐过了,南阳侯也会帮助你们,想来换朝登基不会太困难。”
蒋顺熙看他唇齿微合,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自己的耳朵,却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进去了什么,只能一昧地点头点头又点头,皇兄说什么他都会听。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越来越难看,泛黄的灯光摇曳出他的影子,瘦削得像是一轮孤月,皇帝凝神看着他,又是沉叹一声,也是说不出其他的话来,转而道,“其他人朕都信不过,南山就拜托给你了。”
这话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他语气中带着若有似无的决绝,蒋顺熙听后觉得心神俱震,想要拒绝却又只得强声答应,“皇兄放心,我一定会替你看着二皇子的。”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是我,不是朕。我是你的哥哥,不在皇家,我们就是最亲密的兄弟。
永和十年,八月初六,帝崩,传位于二皇子齐南山,先皇胞弟蒋顺熙受命辅佐,领命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