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三里外,一身价不凡者屈尊来到这荒草后山。
黑衣人唰唰跪倒一片,“参见唐相。”
唐非小眼聚光,神色刻薄,默默扫视一遍后,狠辣之语被他仿佛不经意的说出来,“你们既然为本相办事,自然知道本相的脾气。今日若放出半个人来,就自个儿准备后事吧。”
后山的另一条山道,紧邻着山谷,视野空旷。
此时阳光已经扎眼,早间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谷中叶面浮动的波光,仿佛一汪碧海。
君珑一袭白衣步行于光影斑驳中,眉目无顾两旁山观风貌是俗是雅,显然不为游玩而来。柳文若紧跟其后,心神不宁,偶有一言半语到嘴边,看了眼前人脚步匆匆,纵然心如蚁噬,他也是宁愿吞回自己肚里。
二人刚步至岔路口,一名影为乍然现身。他悄然跪于君珑身后,以极其历练的声音回禀道,“甄墨最后隐居的庙宇就在此山深处。”
在唐非的狠辣手腕下,黑衣人欲说而说不得,只有为首者能言,“相爷,属下刚听说君太师也赶来了。若是遇见他,是否避开?”
唐非眼里迸发出恨意,低斥道,“真能找事。”他沉默多时,“是本相高估了皇帝,区区小事怎能绊住君珑。也罢,君太师要真是曝尸荒野,谁能怪到本相头上。”
君珑负手闭目,“甄墨尸体何在?”
影卫将头垂低,“未曾见得。但屋中所留血迹可断定人死后曾被转移,多半已经毁尸。”
暑热颇重,柳文若倒吸的是凉气。他暗地里打了个手势,影卫眨眼间就不知去向,甚至没有察觉到明显的呼吸声。待他回头,君珑已经迈开步子往深处走,他追上,“姨父,山路难行,若您要查个究竟,我走一趟就好。”
君珑嘲讽道,“你说话的水准有进步,但远未达到可以在我面前卖弄的地步。”
柳文若干脆不找借口,“看了只是徒增烦恼,姨父还是放下罢。”
君珑默然许久,“……总得有个了结。”
人便是如此矛盾,知道不该去,偏要去,知道不该想,偏要想,知道该放下的,放不下,知道该拿起的,不愿碰。但人也是极其好哄的傻子,只要找个台阶,所有错误就都能错的理所应当。
黑衣人请示,“唐相的意思是……”
唐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杀!”
陆华庄高手如云,年轻一辈里论功夫一道,陆宸行的是刚劲路子,柳笙擅长四两拨千斤,陆漪涟不算在高手一列。司徒巽苛求精准,力道虽不如陆宸,招式不敌柳笙,但不论是剑法还是暗器,直逼要害。
他的耐性也不差,剑横在白毛脖颈,手不抖,心不慌。
可怜白毛不敢大声说话,深怕出声幅度一大,近在咫尺的剑刃直接把动脉割错了。时间一久,脖子麻了,累得他哇哇求饶,“我我是说真的,去的时候那女人已经翘辫子了。血流了一滩,脸煞白的。顾主说杀了她才有钱,我怕他们发现破绽,就把尸体抛到悬崖下了。”
在哭诉声中,漪涟发现不远处山神庙的影子。
庙宇已残破,贴着山壁落成,从前仰仗了山神庙的供奉,周边绿植颇丰。庙前有条沟渠,铺满碎石,是人工引流的山泉道,随着山神庙的荒废,泉水已干涸,空留几条木板架成的粗陋小桥。
甄氏是名门望族,女儿何以殒命至此?
漪涟和司徒巽深深疑惑,甄墨身上究竟经历了何种变故,才落得这般萧条。
“噤声,有人来过。”司徒巽嘴边小声提醒,顺手拉住了马上要赶超到前头的漪涟。
漪涟神经崩起,迅速一遭打量。
她发现庙门半掩,随着风微微颤动。尽管来人脚步放轻了步伐,依旧无可避免的留下脚印,一直连贯到山神庙前的木桥上才消匿。桥上似乎沾了一些鞋底泥滞,看不大清,但根据脚印判断,至少该是大雨之后留下的,否则该陷的更深。
由此判断,此人很有可能还在庙中。
“脚印只有一道,没有返程,但看这庙宇规制,或许有后门,无法断定此人去留。”
司徒巽道,“这山头似乎少有当地人来,不知来者会是谁。”
漪涟想,“莫不是真招来了唐非一党?”
话音刚落,前面白毛立马不淡定了,司徒巽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哀嚎,“想要活命,闭上嘴到一旁藏好。唐非已经派人入山,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白毛还算识时务,为了小命周全,点头如捣蒜。司徒巽一松手,他就一溜烟和老鼠一样躲到了一处矮丛后。
此时,司徒巽方言明真正猜想,“若是唐非,既为灭口,不该只派一人来,我以为不是他。”他估算了把握,“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冒险一试,一人尚可应付。”
况且谁会不辞辛苦跑到荒郊野岭的一座山神庙来?目的是什么?两人推断,与甄墨相关的可能性极大,或许能让他们从中获知一二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集中精神轻步逼近,发现木板搭成的小桥已经不牢靠,沟渠里多是碎石,踏下去必会打草惊蛇。两人轻功跳过,雨夜后的土地湿度刚好,基本没发出声响。他们各自封锁两边,司徒巽在左,漪涟在右,小心翼翼的贴门一听,屋内一片寂静。
难道人不在?
这时,半掩的门吱呀一响,漪涟几乎要拔剑制敌,还好司徒巽及时避免了重大失误。
呼,原来是风。
漪涟暗暗呼了口气,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难怪陆宸总说她不适合待在流影堂。
不过屋里也因此传来了动静,是几步非常细微的脚步声。司徒巽辨明方位,当机立断选择此刻行动。不等漪涟反应,他首先一个稳步扎到门前,乘人不备时将门踹开。门扉因年久失修,‘吱呀’一声长鸣,好比夜猫嘶嚎,直接麻到头顶。
漪涟紧跟其后,发现破庙虽大,里面装设却简单,并无任何隔间。因此,一入门,他们直接与里面的人打了照面。
“你——”司徒巽当场语塞,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
漪涟亦惊愣不已,“……叔?!”
君珑身着黑蓝长衫,散发披肩,面露同样惊讶神情回头看他们。目色在动摇的霎那,他不动声色暗暗将一张暗黄的方形纸张揉入袖中,方才转过身正眼相待。他的脚边有滩黑红色的血迹,已经随着山风干涸,却留下了当时尸体拖行的印证,惊心动魄。
“太师怎会来此?”司徒巽问。
没等君珑说话,外头突然一阵惨叫响彻山林。漪涟听了一路白毛的破音式嘶吼,肯定不会认错,“要不要去看看?”
犹豫的片刻间,隐约听见脚步声,但白毛的叫喊实在太犀利,难以判断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试图向外打量,偏偏白毛躲的地方是死角,他看得到破庙,庙里却难以看见他。
“人数应该不多,我出去看看。”司徒巽果断道,“你且静观其变。”
漪涟本心不愿让他独自冒险,但若不慎被困于破庙,一把大火就够受。她权衡了利弊,恳切道,“小心点。”
司徒巽点点头,一个箭步提剑向外。
视野瞬间开朗,他寻找声源处。发现白毛被人挟持,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求老天开眼,情感流露已然到了忘我境地。挟持者背对破庙,背影文质彬彬,执剑而立并无粗暴行径,却不知他面对白毛是何种表情。
司徒巽趁他不查,利落移近数步,惊讶的发现这人的背影不陌生。
竟是柳文若!
柳文若听见动静回身,也看见了他,“司徒公子?您不是领着陆姑娘前往苍梧了?”
没等司徒巽应声,白毛首先激动了,“原来是自己人呀。”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拂开剑,结果被柳文若狠狠一脚踹趴在地,又是嗷的一叫,“少侠,您快给说说呀,好歹我一路辛苦带你们过来呐。”
柳文若心头疑云密布,“怎么回事?”他一脚踏着如王八般趴地挣扎的白毛,“在下若没认错,此人当是鬼市卖画之人。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司徒巽迎上前,看了白毛一眼,“他受唐非指使想要盗画,我与阿涟在竹里镇将他抓现行。加之在苍梧查到些线索,猜想叶离或可与甄墨有关,便一路找来承阳。”
柳文若听不懂这话。
先他一步,有声音道,“甄墨与叶离有关?”
司徒巽一愣,随声望去,三步远的转角小道步出一人。火浣白纱,俊朗眉眼,一派风貌傲然立世。大兴国若非君珑,谁还有此孤高!然此时一眼,却让司徒巽右手痉挛,几乎把佩剑掉下。
“司徒少侠见了本师,怎么是见鬼的表情。”君珑不悦道。
柳文若疑心更浓,“公子这是怎么了?”
司徒巽惊惧不已,硬从喉咙里挤出声问,“你,是君珑?!”
君珑在这,那屋里的是谁?!
他的语气既是发问,又如陈述,搞得两人莫名其妙。至于白毛,因君珑的一句‘本师’吓傻了,乖乖贴着地面,宛如死王八,动也不动。
柳文若愈发不解,“司徒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漪涟一直玩笑说柳文若上辈子定然与君珑是夫妻,情债未了,这辈子才给冤家又当外甥又当娘。司徒巽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玩笑,也冒出一身冷汗。既能得柳文若的证实,这个君珑定然不假,那里头那个——
“糟了,阿涟!”他感到血气上头,转身直冲山神庙。君珑和柳文若不明所以,打晕白毛,一头雾水的紧跟其后。
庙内空无一人,血迹尤为刺目。原本整齐搭在墙面上的稻草被翻在一边,露出残破的后门,是适才未曾预料的场面。‘君珑’和陆漪涟已经不知去向,四下静成一片,只在血迹旁的木柜上静静摆着一张简约的铜质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