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云听齐玉轪说出“可叹”二字,以为他贪生怕死,满腹仇恨愈发强烈,说道:“你杀我部众无数,今日毕竟死于我手,想来却也可叹。”齐玉轪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说道:“你沉溺邪术二十年,自以为采阴补阳益气增寿,实则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你死期已近,难道不自知?”
南浦云以为这不过是齐玉轪临死之际的恶毒诅咒,不禁大笑,说道:“还有什么遗言,趁早说出。”
齐玉轪冷冷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阳气过亢。气不论阴阳,但若凝结不宣,必生痼疾。你近来胸肺阻滞,常有灼烧之感,难道你未曾运功抵御?”
南浦云一听,不禁大为惊奇。他始料未及,齐玉轪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点出他多年来未曾攻克的困扰。每当病发之时,即便他阴阳采补之术再勤,依然无济于事,而近年来,此病更有加深之势。南浦云只当是练功之人,免不了有些去除不了的隐疾,因此忽略不计,却不料齐玉轪郑重其辞,将事态说得十分严重,令人毛发悚然。
然而,南浦云面上极为镇定,说道:“老夫近来偶感风寒,胸闷滞涩,当是再寻常不过。”齐玉轪冷笑一声,说道:“既是受了风寒,像逍遥谷这等练气修道之人,不必服药,自然可以去病。然而你内息错乱、戾气横行,远非药石所能医治。你将纯阴之气经由经渠、太渊,运送至中府、云门,些须伤寒小症,即时可除。”
南浦云鄙夷道:“你是何人?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学识。”齐玉轪道:“为今之计,唯有先师的《修真秘旨》可以救你性命。我教你的,便是《修真秘旨》上的法门。只可惜我记不起经书原文了。”
一听见《修真秘旨》,南浦云竟似久渴之人见到水源一般,双眼放出亮光。他猜度,齐玉轪所授之法定然不是去除风寒的寻常法子,而是能帮他消除顽症的秘诀。于是默不作声,一股真气发于丹田,阳气生发不绝,阴气走经渠、太渊,入中府、云门。一口气尚未运到,胸肺之间阴阳之气交战,又似火燎又似冰封,令他剧痛难忍。南浦云“咳”的一声,收起真气,怒道:“你敢设计害我?”一句话尚未说完,吐出一口鲜血。
齐玉轪道:“你深陷邪术,其势难掉。不受些苦楚,怎能去除体内戾气?这般小肚鸡肠,只怕《修真秘旨》也难救你性命。”
南浦云拭干嘴角血迹,逼问:“你杀人如麻,怎能授我《修真秘旨》秘诀?”齐玉轪道:“适才所授,不过是只言片语,可以延缓死期,但不足以疗救你的性命。”
南浦云一听,虽觉逆耳,但越发认为齐玉轪所言非虚,阴森森问道:“你又如何得知我手太阴肺经上阳气阻滞不宣?”齐玉轪爽朗笑道:“古人诊断病症,望其色、听其声足矣。我既已修习《修真秘旨》,自然望得见也听得出你邪气侵体、戾气不散。二十余年,你名为采阴补阳,实则掳掠妇女、行淫无极,放僻邪侈、作恶多端。老夫不能杀你,实为平生一大憾事。然而不牢我动手,你也活不过多少光景。”
南浦云断没想到,齐玉轪将死之际,竟敢当着逍遥谷人如此辱骂自己。他贵为谷主,为了不失体面,不便在部众面前大发雷霆。可他身边的杨祖绪,以及四大鸣禽、七大豪杰、黑衣人,早已是怒火冲天。只要谷主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活活撕了齐玉轪。
当此之际,偶耕握紧双拳,随时准备以死相抗。涧石又一次站出来,高声说道:“诸位,听我一言!”南浦云怒火在胸,却隐忍不发,只说出一个字:“讲!”涧石道:“今日双方约法三章,我们已比过两场,可谓各擅胜场。这最后一局么,今日无论如何是比不成了,还须另约时期,双方一决高下。”
一言落下,薛延龄厉声喝道:“说好的约法三章,怎么规矩全是你来定?”涧石道:“今日齐先生内力尽失,而逍遥谷主也是贵体欠安。二位皆是有修为、重道义的前辈,这般草草对决,赢了或者输了,谁又能服?如果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约好日期,待伤势好转,守信赴约,那时漫说技不如人,即便粉身碎骨,也当无慊于心。”牧笛紧紧拉住偶耕,对南浦云说道:“你想得到《修真秘旨》,最好识相些!”
南浦云轻嗽一下,胸口依然隐隐作痛,料定齐玉轪所言绝非耸人听闻。他自知所学过于驳杂,而采阴补阳之术尚有未通之处,而这一隐患累积多年仍未破解。他越是忽略不计,这些隐患越是时不时爆发,轻则引发穴位疼痛,重则导致内息凌乱、窒息吐血。齐玉轪说此事“危及性命”,南浦云再高傲,也不能不信。要想保住性命,保住自己在逍遥谷的绝对威权,非得到《修真秘旨》不可。
南浦云忖度:齐玉轪性情乖张,晏适楚性子峻急,一言倘有不合,要从他们手中拿到《修真秘旨》比登天还难。他陷入沉思,耳边却一片喧哗,那是逍遥谷诸人恶语咒骂,争先恐后要将对方斩尽杀绝。
南浦云大为烦恶,体内诸气交错,顿时胸口发热,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他一声断喝,声震山川,逍遥谷诸人便如寒蝉噤声。
涧石在一边端详着齐玉轪的脸色神情,似乎看透了他的外强中干和惶惑不安,语气转为平静:“南先生是有风度、有气量的人,您若要公平较量,我刚才的建议还请采纳。你若要泄愤杀人,你们人多势众,今日大可乱杀一气,反正此地乃是荒山野岭,更无旁人看见,不会损坏你们逍遥谷的名声。”
涧石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南浦云的心里,他却抬眼看着齐玉轪,说道:“你仗剑横行,武艺修为却浮薄得很,杀的不过是些无名小卒。纵令你功力全复,又能奈我何?我倒有兴致约期再战、一决生死,只怕你无此胆量。”
齐玉轪说道:“我未修习《修真秘旨》之时,尚且不惧天下人。现已修习《修真秘旨》,何惧尔等逍遥谷一众宵小之辈?你只管约定时日,老夫必定仗剑赴会。”
南浦云道:“我与晏适楚有二十年之约,约定在终南山下,他将《修真秘旨》交付于我。这二十年之约的时间么,不妨确定在冬至之日。冬至之时,终南山下,你与晏适楚一同赴约,我取回《修真秘旨》,再要你性命。”齐玉轪冷笑道:“冬至之日,终南山下,不见不散!”
南浦云便欲下令撤退,邓昆山半晌未出一言,此时说道:“冬至之日,乃是逍遥谷献麦大会之期。谷主需主持大事,不可被这两个野道士耽误了。”南浦云道:“今年的献麦大会,改在终南山下举行便是,”又指着齐玉轪说道,“大会之上,以仇家的头颅祭告天地,祈祷来年产业兴隆。”
涧石为息干戈,当即鼓掌,高声说道:“冬至之日,终南山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双方都不得反悔!”
南浦云踱到涧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夫原打算今日大开杀戒,却被你搅了局。你若在我逍遥谷历练历练,倒也堪当重用。”涧石正要谦逊两句,不提防南浦云猱身而进,一步欺到侯希逸跟前,手掌劈落——侯希逸是他最恨的人,他在潞州没有杀他,在这荒山野岭如何忍得住?况且,今天就算杀了南浦云,也算不得违背了双方的约定,不会妨碍他获取《修真秘旨》,也不会损及逍遥谷的声誉。
这一招变起不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侯希逸身受重伤,无力相抗,只有延颈就死。危急时刻,陡然一道黑影晃动,横移到侯希逸身前,不是别人,却是齐玉轪——他一面与南浦云对峙,一面暗自服气,将体内剩余不多的真气蓄积在丹田之上。眼见南浦云起念行凶,电光火石之间,齐玉轪化出一道柔劲,将侯希逸稳稳推开。
齐玉轪身子挡在侯希逸前面,将他救下。南浦云掌力送到,打在齐玉轪肩头。齐玉轪体内气息流转,将对方掌力化开。可南浦云终归是有数十年修为的绝世高手,掌上蕴含的内力又如何化解得尽?齐玉轪硬生生吃了这一掌,身子飞出一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偶耕冲向齐玉轪,见他奄奄一息,顿时怒火中烧,不顾自己内力尽失、病病怏怏、手无缚鸡之力,便要起身与南浦云拼命。齐玉轪将他拉住,说道:“区区一掌,何足挂齿?待到冬至,我自然取他性命。”他挣起身来,坐在地上,对南浦云说道:“这一掌,老夫代侯大人受领。待到冬至,再与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