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一直担心着案情的发展,虽然他也知道朱佑樘不可能严办这两人。李广昨天晚上死在了诏狱里,据说是得了急症。那张道人发了大愿,说要遍访名山大川为皇上寻那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无影无踪张三丰,上了折子,皇上赐了他一袭道袍,让他去了。涉案的其他人,或贬官,或流放,或死罪,避过不提。
朱厚照在文华殿上学后已经很少来乾清宫了,而他现在正跪在乾清宫里。
“你是个厉害的。”朱佑樘高座在龙椅上,俯视着下面跪着的朱厚照,小小的孩子不高,胖胖的,还是个团子模样。谁曾想,就这么个团子模样的孩子,有不逊于成人的手段。
乾清宫地才刚刚洗过,朱佑樘有些不放心他跪在上面,可一想到他做的事儿就狠下心不去管他。
“儿臣不敢。”朱厚照跪在乾清宫冰凉的地板上,他看不清朱佑樘的面容,不知道朱佑樘到底是什么表情。君父,君父,朱厚照出身生以来朱佑樘表现的一直是父亲的一面,今天他终于看到朱佑樘为君的一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朱厚照的对付李广利落的手段让朱佑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儿子不知不觉间就已长大了,有手段有能力除掉他想除掉的人。他这个父亲心里不是滋味啊。
“儿臣有敢,有不敢。”朱厚照并不怕展露出不同寻常的智慧。朱佑樘身体孱弱,生恐自己寿数不长,留下年幼的儿子。中国历代从来不缺将年幼皇帝玩弄在股掌中的奸臣。他最希望的就是儿子快快能够长大,有承担家国大事的能力。朱厚照越聪明,他越高兴,只要这个儿子还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切都不是问题。朱厚照正是抓住了朱佑樘的这个心理,才敢放心去干这件事。“儿臣刚刚读了一句诗,觉得十分心惊,应该用来劝诫自己。”
“什么诗?”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朱佑樘瞬间有些真怒了,他以为朱厚照针对李广,不过是看不惯李广的嚣张跋扈。明朝宦官为害,朱佑樘自己也主张打击宦官,儿子有这样的想法他自然是支持的。可是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冲自己来的,质疑自己做父亲,做皇帝的权威,让他焉能不怒,“放肆。”
“儿臣不知错在何处,望父皇指教。”
“你这是诽谤君父。”朱佑樘是个好父亲,可是他也是皇帝,面对朱厚照的诘问,他觉得这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父亲既为儿子定了罪,儿子不得不辩解一番。父亲为了听那张道人讲经,已经多少日没有早朝了?还有那金丹,他只蒙骗父皇能延年益寿,哪知连他自己都是不吃的。父亲身子不好,平日都是畏寒的,服了他的丹药,竟然怕起热来,儿臣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药。”朱厚照也不是怕朱佑樘沉迷于黄老之术,不理朝政,朱厚照相信朱佑樘还是有自己的分寸的。朱厚照真的担心他的身体。提到朝政不过是放大后果,好劝说朱佑樘罢了。
“儿子说了父亲也别恼。太医院多次进言,儿子也多次劝你,父亲只信那张道人的话,不信正经太医和儿子的话,儿子无法,只得自己动手。”
“你倒说的多委屈似的,你做的倒是好事了。”
“儿子自认为做的并不错。我还记得父亲教过我,为子为臣的本分。为子,父亲身体有佯,儿子自然该延医问药。为臣,有奸佞欺瞒圣上,臣子自该清君侧。李广和张道人联手骗父亲,儿子自然要出手收拾他们”朱厚照见朱佑樘语中终于带了一丝笑意,撒娇似的说道。
朱佑樘见他这般撒娇,也绷不住脸,叹气说:“你父亲我还是那句话,你是太子,一举一动都要思虑万分。别人是三思,你要五思、六思。你这次捅的篓子你可知道”
“我知道这样做会惹麻烦,可是我没法子啦。上一次母亲也劝父亲,我也劝父亲,父亲就是不听。”朱厚照看朱佑樘彻底软化下来,自动切换成卖萌正太。
“还有杜若。那杜若,你不过和他见了一面,就如此信任他”?对杜若好不保留的信任也是朱佑樘不满的一部分。他哪里知道,朱厚照和杜若前世的牵扯。两人在商海中沉浮数年,相扶相持,没有人比朱厚照更懂杜若,也没有人比朱厚照更信任杜若。
“儿臣相信杜哥哥,或许这就是前世有缘吧”朱厚照实在圆不了这个故事,准备以后一概以前世有缘搪塞过去。
“你不愿说就算了。这件事就到处此为止吧,你是好心,但到底年轻,只知道抓一个李广,可是李广后面那些人呢,你就不管了吗?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还欠火候。”朱佑樘知道这两人肯定有猫腻,但杜若这事做的也漂亮,没有留下把柄,他自然也不好与小孩子过不去了。
“那个杜若,实在有些本事,折腾什么铅板印刷术,据说有些成果。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俩既然玩得来,我也不禁你了,从此你要出宫就出宫吧。”朱厚照听了,高兴的站起来往朱佑樘跑去,一下子冲到了朱佑樘的怀里。见朱佑樘依然皱着眉头,就伸手去抹平。“爹爹,爹爹,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小心思我还不知道的。你以为没有我,刘瑾能去你身边。”朱佑樘摸摸朱厚照的额头笑着说说。自古有报孙不报子之说,但他的大儿子,二儿子自己都是亲手报过的,尤其是大儿子,从小时起自己就是经常抱着的长大的,也最得他喜爱。
“儿子知道错了,爹爹不要生气了嘛。”
“好了,好了,爹爹不生气了。你且去吧。”朱佑樘被自己的大儿子哄得火气全无。
朱厚照得了朱佑樘的批准,自然大摇大摆的往安定侯府行去。到了门口,正巧碰上正在角门等造纸坊来人的的杜林。高凤见门口他穿的最好,想他应该是管家一类的人物,下马叫道“老丈。”
杜林看来了一个面白无须,一脸富贵相,牵着高头大马的中年男子,后面跟着侍从十来人,护着精致马车一顶,不知是谁人来拜访,拱手作揖道:“不知有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是不知轿上是?”
“鄙人高凤,车上是我家小少爷。我家少爷与你家侯爷乃异姓兄弟,今日来拜访小侯爷,劳烦通禀。”
杜林听了疑惑,自家小侯爷何时有了异姓兄弟,但见与自己说话的男子面上实在干净了些,有些像宫中的公公,心下惊骇,问道:“莫不是朱少爷?”
高凤答道:“正是,还不快通禀。”
杜林忙唤来角门内听候使唤的小厮耳语吩咐了一番,那小厮飞奔去了。杜林见朱厚照还没有下马车,问高凤说:“可要请朱少爷下车,我家少爷马上就到。”
高凤这才回头,将朱厚照抱下马车来。高凤见杜林下来就要跪下,忙阻止他,“少爷微服拜访,不愿他人知道身份。”杜林又几番弯腰作揖才罢休。
见大门开了,杜林虚伸右手做出请的姿势,高凤方跟着朱厚照往里走去。进了正门,甬道直通正厅,“致远堂”三个大字笔锋凌厉,让人如面刀割。正要进门,杜若从里边迎出来。
“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身在明朝,杜若自然明白明朝的规矩,似模似样向朱厚照行起礼来。
看杜若像小老头一般行礼作揖,朱厚照只想笑。既然出了宫,他也懒得理那些所谓的礼仪,严令交代高凤不要跟过来,就让杜若带自己去了后院。
一进后院见了杜若的大床,朱厚照把鞋一蹬,爬上去,高兴地在上面打滚儿。
杜若看他在自己的床上玩得欢快,笑着将一干伺候的丫鬟,小厮都赶了出去。“你怎么身体变成小孩儿,就把自己真当做小孩了。“
“你别管我,我今天才被我的皇帝老爹骂了一通,还郁闷呢”朱厚照干脆把头上戴的小冠也扔了,拉过被子来盖上。
“是李广倒霉,惹了你。要是没有你,李广过两年也是一个魏忠贤一样的人物。”和朱厚照不同,杜若同学也算半个历史迷,对明朝历史多多少少知道些。“干爹身体还好吗?明孝宗在位可只有十八年。”
“一般吧,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就一直吊着,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朱厚照觉得玩儿够了,才爬起来把鞋穿好。杜若坐在他旁边,仔细的帮他把头冠戴好。
朱厚照捏一捏自己婴儿肥的胖脸,心中凄惨。娘的,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吃着肉啊。┭┮﹏┭┮
“你这两天在研究印刷术?”朱厚照好奇的问,他知道自己其实在金手指方面比杜若还强些——杜若只知道历史大方向,但是知道大方向是没有用的。自己身在局中,谁会知道自己这只蝴蝶扇出的风有多大,谁不定就把历史扇了个弯呢。
而朱厚照,奶奶是材料化学教授,妈妈是奶奶的学生,同样是某知名大学教授,除了和爷爷在老宅度过的时光,朱厚照就是在实验室中泡大的好吗,只要有合适的原料与器械,大部分常见日化产品他能做出来。只是在试管,酒精灯都没有的明朝,这些粗壮的金手指只是一场梦而已。
“我本来想做蜡纸油印技术。但是只知道原理,试了一下,做起来实在太难了。就改成了简单的铅板印刷术。成果还不错,你看看。”说完将那本张掌柜印的书取过来给他看,“这已经是一百多版以后的了,是不是比现在的木活字好多了。”
其实相比铅板印刷来说,蜡纸油印技术更有竞争力些。一个绷着丝网的木框,一个胶棍,一张只需要很少时间书写的蜡纸,一点油墨,一叠非常劣质的纸,一个人就可以开工,一天下来印上千张纸不成问题。在电脑排版、打印机、复印机广泛使用以前,蜡纸油印占领了广泛的低端印刷市场,实乃印小报,小册子,各种试卷的绝佳良品。
但是在明代,蜡纸油印技术需要的蜡,纸,油墨,油墨滚子都是问题。没有一两年甚至是一二十年的研究,蜡纸油印技术基本就是痴人说梦。所以杜若才选择了相对简单的铅板印刷术。